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上一頁    下一頁


  康偉業的臉鐵青了,他叫道:「你給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說出傷人的話。快開門!讓我走!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段莉娜說:「我為什麼要住口?我在間你話呢。你到底記得還是不記得了?你不好意思了?你還有臉皮?」

  「段莉娜!」康偉業怒指段莉娜,終於不顧一切他說出了最狠毒的話,「你簡直太過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麼不好意思?我堂堂一個男人,靠勤奮工作賺大把的錢養肥著老婆和孩子,我憑什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應該是你。你應該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下流無恥的手段。當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結婚的,記得那條可笑的短褲嗎?現在你還想勒索我,告訴你,風水早就轉了,你再也達不到目的了。你找我們美國的公司老闆談去吧。也不在鏡子裡頭好好照照自己,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嗎?」

  段莉娜突然放開嗓子嘶叫:「放你媽的狗屁——」

  段莉娜的拖腔漸漸地微弱了下去,她一頭栽倒在地,面如死人,一股鮮血從她的鼻孔裡湧流了出來。

  這一次的交鋒以段莉娜的失敗而告終。

  段莉娜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身體還很虛弱,他們十歲的女兒康的妮從中看出了父母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籠罩了她的小臉,見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媽媽討好他,在媽媽這裡就使勁替爸爸討好她。康偉業一看他女兒苦心裝出的笑臉心裡就難受。只好經常回一回家,陪一陪女兒。一家三口有時候也坐在一起看看電視。康偉業與段莉娜的關係也就剩下隔著女兒坐在一起看看電視而已。他們僵持著,暗中較著勁,段莉娜心裡無時無刻地不在盤算著如何降伏康偉業,而康偉業已經放棄了段莉娜,僅僅只是把她當作康的妮的母親擺在那裡。作為一個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寬廣得很。

  林珠就是在這個時候明確地出現的。林珠是一個典型的南國小女子,身材小巧,皮膚微黃,眼窩深,顴骨高,唇大而厚而紅,眉黑且直且長。屬￿殺傷力較強的索菲亞-羅蘭型的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清目秀的傳統美女相形見絀。若不是中國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林珠在中國就算不上什麼美女,幸運的是在林珠正當妙齡的階段,中國搞了改革開放與國際接軌,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時代。林珠生在廣東,長在北京,大學英語系畢業。說得一口嘰裡咕咯的粵語,一口抑揚頓挫的京片子普通話,一口流暢的英語。正是生意場上最熱門的三種語言。林珠大學畢業後,根本就沒有去學校分配的單位報到,而是直接受聘於英國的一家獨資企業,做辦公室的秘書小姐。試用期月薪六千,之後年薪九萬六。做了兩年,林珠反炒英國老闆的就魚,跳槽到美國公司,獲得年薪十二萬的報酬。林珠出現在康偉業面前的時候已經出落得深沉老到,精明幹練。她的穿著打扮絕對國際流行化,只用法國香奈兒香水,服裝使用的顏色驚人地大膽,蟹青,海藍,杏黃,煙紫,櫻桃紅等等,都是一般中國女性穿不了的顏色,林珠深懂自己的優勢所在,一是輪廓鮮明,曲線玲瓏,二是具有肌理細膩、彈性優良、極富光澤的象牙黃的皮膚,這是全世界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膚色;富人們要花大錢去陽光海岸光著屁股曬太陽才能夠得到的,而林珠與生俱來,她的外形與膚色足以使她挑戰最刁鑽的顏色。林珠穿著大街上沒有第二個人敢穿的西服套裙,一頭垂腰的長髮燙得絲是絲,縷是縷,豐厚無比,全都往腦後梳去,只捋出一把發束別一隻精緻的小髮卡,這種髮型前面突出了她光潔的前額,後面波浪洶湧的是女性的嫵媚。林珠走路目不斜視,神態安詳而傲慢,是一個典型的做外企白領的時髦麗人。

  康偉業對林珠並不陌生。她跟隨賀漢儒來過一次武漢的分公司。但是那一次的林珠對於康偉業的個人世界算不上什麼出現,現在出現了。就像康偉業站在高樓陽臺上看日出的感覺一樣,最初的太陽是遙遠的,紅色的,圓圓的,靜靜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是別人家的東西,因為距離而清晰但沒有親切感;這太陽一點一點地穿過雲層,一寸一寸地升上了他的天空,他感覺到溫暖了,他看見金光了;光芒越來越強烈,他眼花繚亂了,他通體沐浴在陽光之中,他在被融化,他再也看不見太陽為何物,他與太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無可逃避的。康偉業想: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那種東西。

  夏天過後,林珠來了一趟武漢。是總公司派來監督檢查康偉業的工作進程的。鑒於林珠與這樁生意的密切關係,康偉業親自駕車去機場接人。這一天武漢下著滂沱大雨,康偉業怕北京的氣候也不好,飛機要晚點,出門之前,與林珠通了一個電話。林珠的話非常簡單,說:「飛機準時起飛,我現在正在登機。」康偉業趕緊駕車往武昌南湖機場跑。北京到武漢一般只要飛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左右。而從漢口到武昌,如果堵了車或者在武昌被火車攔阻了,那就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到機場。康偉業一身小汗地順利到達機場,林珠卻沒有按時到達。康偉業在機場等了三個多小時不見人影。急得他坐立不安,到處打電話。機場的廣播裡和問訊處都只是告訴人們飛機因氣候原因晚點。賀漢儒遠在美國。北京總公司只知道林珠小姐已經按時起飛。遇上這種事情,誰都沒有辦法,康偉業只好耐心地等待下去。如此一來,他們的這一次見面就有了一點曲折的情節,有了一些喜劇的色彩,這些曲折的情節與喜劇的色彩都是為人營造氣氛使人釋放情懷的,因此康偉業與林珠雖然只見過一次,話說得也不多,這下子一見面,遠遠地,兩個人都不管身邊的人群,自顧自地就笑起來,林珠情不自禁地扯下黛色的小絲中朝康偉業使勁揮動。由於林珠在人群中突出的美貌和特別的衣著,康偉業身邊有好幾個男人不住地瞟他,康偉業假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心裡卻很是受用,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還不曾有過的感受,很新鮮,味道也很好。可是他再一轉念,林珠又不是他的什麼人,他輕浮地享受好味道幹什麼?立刻,那受用的味道就變質了,酸酸的,不太好用語言表達,於是人就莊重了起來,以公司老總的派頭與林珠握了一個手,說了句套話:「歡迎光臨。」林珠連忙回答:「謝謝康總來接我。」康偉業一看林珠把自己收了起來,拿出公事公辦的模樣,又覺得自己做得過了一點,林珠再老到,畢竟資歷有限,畢竟只有二十五六歲,就開玩笑說:「遇上劫機的了?」

  林珠果然放鬆了一些。笑道:「遺憾的是沒有。」原來林珠乘坐的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國航嚴格奉行以安全為第一的宗旨在國內外乘客中一向很有口碑。其實航班是准點的,只是飛機沒有降落又飛回北京了,理由是大雨剛停,跑道打滑,不利於安全著陸。林珠說:「到了北京又不讓下飛機,無法電話通知您,我都急壞了。無奈中只好換一個角度想問題,我想這是不是預示著我來配合您工作開頭會有一點周折,過後就順利了。或者說不定航班的周折已經抵消了我工作上的周折呢。康總,您信不信這些?我是有一點宗教傾向的,像我這樣的打工妹,都是奉命行事,只但願各方面都圓滿,我也好交差一些。所以常常祈求上帝保佑了。」

  康偉業聽著林珠的話,心裡暗暗地驚歎:好厲害的小姑娘!方才真是小看她了。分明是閒聊航班晚點的事情,卻把話題悄然過渡到了工作上;分明是來做前線督察的,卻一口一個配合你工作,先拿軟話把人哄著;又想必我這邊會有所抵觸,便委婉暗示其中周折她理解並希望不要與她為難,因為她不過是職責所在。林珠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絕不拖泥帶水,到達伊始,開宗明義,把話核藏在有意無意,有心無心之間,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康偉業不禁對林珠刮目相看。有了幾分佩服幾分敬重,多了幾分警惕和幾分輕鬆——與如此冰雪聰明的女子打交道,凡事點到為止就行了。

  所以康偉業索性也開門見山了。他說:「林小姐好聰明!我也認為林小姐工作上的困難已經被旅途的曲折所抵消,到了我這裡,再也不會有任何的不順利。我保證。」

  林珠心領神會地看了康偉業一眼,她那年輕健康飽含活力的笑聲小鳥一樣在車裡頭快樂地飛翔。她說:「康總真好。康總,我餓了。我沒有吃飛機上的飯。能提一個要求嗎?」林珠的節奏把握得非常準確。關鍵的重擊敲在了點子上立刻就收住,接下來的是悠然的熨帖男人心的恰如其分的撒嬌。

  康偉業心裡無法不熨帖,說:「想吃什麼只管說就是。」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