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錦繡沙灘 >  上一頁    下一頁


  4

  江老太太在城城的小房間哄城城睡覺。立雪一進門,江老太太就站了起來,臉上一無表情,握起拳頭叩腰眼。立雪含了幾分歉意,說:「又累了您了,海天怎麼不管城城?」

  「城城還沒洗。我一個人弄不動他。」江老太太繼續叩著腰眼,走動了兩步,歎了一聲:「小海還不是有他玩的地方。」

  立雪抹下眼皮,只管脫外套,拿盆打水,張羅給兒子洗。城城睡得夾生了,一百個不情願,吭吭卿卿,直著胳膊腿潑灑了一地的水。立雪戳了戳兒子的頭,呵道:「聽話!」

  江老太太在一邊走來走去看著媳婦的動作,這時說話了:「城城是一個小孩子,凶他有什麼用?是你們沒安排好。我得再告訴你們一次:不管你們晚上有多麼重要的活動,孩子得照料妥當,別老栽在我身上。我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你們晚輩要有點良心,如果說你們這麼一個孩子都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那我呢?那時候我拖著三女一兒,還正是革命的艱苦時期。」

  立雪安置好了兒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亂糟糟的,燈光下,家具上面都是灰塵。立雪用手指在桌面上劃拉了一下,犁出一道紫紅來。海天的襪子一隻在檯燈旁一隻在沙發上。早晨她曾頑強地擠出十幾分鐘時間收拾過房間的,現在全都還原了。少女的一連串美夢中有一個便是夢想自己將來有一個潔淨雅致的家。她的夢想在結婚那天實現了,可是第二天這個家就面目全非。住在公公婆婆的家裡,房間是不興上鎖的,誰都可以進來隨便幹什麼。從第二天起,立雪就不停地使自己的房間恢復新婚第一天的模樣。於是,一個循環開始了:髒了洗,洗了髒;亂了整理,整理了再亂——永無止息。青春卻不是可以循環的,一雙秀麗細嫩的手開始粗糙了。

  海天在門口的路燈下面蹲著看棋。幾個老頭擺了幾副殘局,捧著茶杯在琢磨。自立雪嫁到江家來,這路燈下的殘局夜夜連續作戰。幾年來,老頭子倒換了些人,棋卻依舊。海天是迷在裡頭了。立雪伏在三樓的窗臺上看著自己的丈夫。海天在一群禿頂裡是烏蓬蓬一頭濃發,根根發尖朝天指著;脖子往前伸得老直,上好的毛料西裝全窩在一處,香煙的青霧一陣一陣從那發尖裡升騰起來。立雪看了好一刻,海天一動沒動。立雪閉了眼,離開窗臺,拉上了窗簾。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大門外響起了鑰匙的聲音。立雪連忙放下課本,關了燈,躺進被窩。海天躡手躡腳推開房門,摸黑上床,頭一著枕,呼嚕便響了。立雪睜開了眼睛,望著天,好久好久不能入睡。這就是她的家,她想: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她想。她咬著枕巾角,又想到方才大沙灘上的情景,不知怎的淚就從眼角骨碌骨碌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老倆口穿了燈籠褲,提了劍,到公園鍛煉去了。江老太太放一枚雞蛋在廚房裡,告訴立雪這是給城城的。立雪給兒子穿衣服洗臉刷牙煮雞蛋牛奶。城城穿好了衣服之後又偏要換另外一件,洗乾淨了又要去撒尿,弄了一手的尿水又來吃東西,立雪的軟聲好語全不起作用,急得她給兒子的屁股一巴掌。沒料到城城恰好好沒站隱,一下子摔倒了,嘴唇磕出了血。城城哭了,海天聞聲跑來,胳膊僵在衣袖裡說:「立雪,你這脾氣真了不得了!」繼爾又對城城說:「勇敢些!我的兒子。」

  他的兒子。立雪的心裡塞滿了酸楚。她說:「今天你送城城上幼兒園吧。」

  海天在她身後發急地叫道:「我今天有事。——你回來!」

  立雪一步不停沖下樓梯,心裡說道:不是你的兒子嗎?

  她再也不能一味遷就忍受了!

  5

  這一天立雪心裡又陰沉又悶煩。她在無菌室操作,接二連三摔了幾支試管。

  她的同事鐘瑾在隔壁的無菌室裡。無菌室是玻璃房子,鐘瑾把立雪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她敲了敲玻璃牆面,用一雙滴溜溜的杏黃色眸子詢問立雪怎麼哪?立雪搖了搖頭,舉舉手中的試管,埋頭做起試驗來。做了一刻,「喀啦」又摔了根試管。立雪蓋上了酒精燈,取下大口罩,脫了消毒隔離衣,退出了無菌室,換上白大褂,坐在水池前洗起器械來。

  立雪十分惱自己。她本是非常喜歡這份工作的;細緻入微的操作,恬靜潔白的環境,生物製品又直接為人類抵抗疾病起著巨大的作用,立雪的性格在這個工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展開。她深知對她來說不僅僅意味著經濟來源,其義要廣泛深遠得多。因此,立雪一向認真工作,珍惜穿上白大褂的每個鐘點,從來就是把家庭與之隔得遠遠的。今天卻分明是做不到了。

  一雙乾燥柔軟的手抄入立雪的後頸脖,撩起她的披肩髮,這是鐘瑾:「喂,遇上什麼事了?」

  立雪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事,早上我打了兒子一下,他摔倒了,牙齒磕出了血。」

  鐘瑾說:「我女兒動不動就讓我扇個跟鬥,這是什麼屁事,值得你大動母愛,現在的孩子有時候就得給他個厲害瞧瞧。」

  立雪說:「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住在娘家。可我父母遠在千里之外。」

  鐘瑾嘖嘖連聲,道:「我說呢,你婆婆氣你了不是?」

  「婆婆嘛,自然不比自己的媽,該忍得忍些。」

  「得了!」鐘瑾一把撒開立雪的頭髮,又用手指揀幾根撚著,說:「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是打掉了牙往肚裡吞的。什麼時代了,還吃那一套。出去訪訪,如今哪個媳婦怕婆婆,你那婆婆一副老幹部派頭,半點人情味都沒有,你呀,該殺殺她的威風了。海天會配合你嗎?」

  立雪答道:「不知道。我也不想殺誰的威風。」她將鐘瑾從身後拉了過來,望了她的臉,說:「鐘瑾,我怎麼感到時間越長,夫妻之間倒越陌生了呢?」

  鐘瑾睜了老大一雙眼睛,握住立雪的手,說:「你也……我以為你不會的,你們戀愛那麼久,他還會欺騙你嗎?」

  「也不是欺騙。只是……唉,就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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