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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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公開地墮落,冬瓜是暗地裡墮落。我公開所以我輕鬆,她搞地下工作所以她勞累。早春二月,水田裡還是冰封雪凍,冬瓜不顧月經在身,帶頭跳進去插早秧,過後經血淋漓不斷,只好半夜三更,一邊熬中草藥喝,一邊偷聲啜泣。而我,對不起,我有情況在身的話,誰拿槍比著我,我也絕對不往冰冷的水田裡跳。我心血來潮地想見我們知青的偶像阿骨了,我會拔腿就走,去公社!或者,大庭廣眾之下拜託公社通訊員捎帶口信,說豆豆歡迎關山書記來馬襠知青隊視察。冬瓜就不敢這麼無私無畏地與絲瓜瓤子交往了。冬瓜總是在從事了一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後悄悄動身,摸黑去與雞腸知青隊的絲瓜瓤子約會。雞腸知青隊與我們馬襠知青隊相隔十五 裡路程,其間還有一片巨大的荒湖,至少得步行一個半小時。而且冬瓜還得披星戴月地趕回來出早工,裝出一 副純潔的沒有外出接觸男知青的正經模樣。 豆芽菜原本非常討厭冬瓜這種陰暗的行為方式,但不知為什麼,與冬瓜相處的時間久了,豆芽菜卻同情起她來了。雖然冬瓜大我兩歲,畢竟也還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啊!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這麼詭秘這麼累人,年紀輕輕眼角都生了皺紋,這可怎麼好啊。她爸爸李結巴還給我做了那麼漂亮的一身衣服,往後我還想要她爸爸繼續給我裁剪衣服啊!我們報紙上的社論總是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可是,為什麼優秀的主流代表冬瓜在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而我這個令老王頭痛的好逸惡勞的墮落的豆芽菜,卻是一天一天地鮮潤起來呢?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的幸福生活使我對冬瓜充滿了憐憫,就好像我欠了冬瓜什麼債似的。 貧下中農總是管豆芽菜叫做「傻豆豆」。豆芽菜還以為是呢稱。豆芽菜不知道她自己真是一個傻丫頭。與豆芽菜相比,冬瓜可就太成熟,太精明了。冬瓜和豆芽菜同住一間宿舍,她隨時都在揣摩豆芽菜。冬瓜對豆芽菜的心理活動洞若觀火。 在她們同住了將近一年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冬瓜破天荒地在大隊小賣部買了幾塊餅乾。冬瓜親熱地說:「豆豆,平時我總是吃你的東西,今天我要請你吃餅乾。」 豆芽菜一點警惕都沒有,拿起餅乾就吃,還高興地說:「好啊。難得你大方一次,我就不客氣了。可是,你這個人是不會白白付出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有求於我啊?」 豆芽菜沒有想到自己在給冬瓜搭臺階,冬瓜順著臺階往上爬,說:「是啊!」 結果,冬瓜竟然是要求豆芽菜默許她的男朋友絲瓜瓤子秘密進入她們的宿舍,與冬瓜幽會。當然,冬瓜並沒有直截了當地這麼說。冬瓜是以情動人,迂回前進的。 冬瓜說:「豆豆啊,我們情同姐妹地相處了一年,今天我要對你袒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豆芽菜立刻感動得一塌糊塗,大表決心道:「說吧說吧,你放心好了,我發誓,如果你的秘密被我傳出去了,讓我不得好死!」 冬瓜說:「豆豆,你不用發這種毒誓,我絕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我相信誰?」 於是,冬瓜滿面赤紅地對豆芽菜承認並且講述了她與絲瓜瓤子的戀情。絲瓜瓤子原來是我們學校的團委書記,與冬瓜搭檔做學生幹部,從初中共同工作到高中畢業。在他們多年的共同工作中,相互產生了革命愛情。 可惜的是,在下放的時候,冬瓜和絲瓜瓤子沒有被分配到同一個知青隊,他們再也不能並肩戰鬥了。冬瓜和絲瓜瓤子心裡都明白,這種拆散是故意的,是組織出於對他們政治上的愛護而採取的英明措施,知青幹部們不能夠讓冬瓜和絲瓜瓤子這一對革命的寶貝,在廣闊天地裡犯下生活作風錯誤。冬瓜和絲瓜瓤子,他們倆是的重點培養對象,他們必須安全地成長為共產主義事業的可靠接班人。所以,他們一個必須在馬襠,一個必須在雞腸,中間還隔著一個巨大的淹死了許多人的荒湖。平時呢,老王對冬瓜也盯得很緊,冬瓜去哪裡都要向老王請示和彙報。 冬瓜委屈地對豆芽菜說:「我們是在革命工作中產生的愛情,難道革命的愛情也不行嗎?難道革命者就不能戀愛結婚嗎?」 豆芽菜大打抱不平地說:「當然不是!革命者不結婚哪裡會有革命後代呢?革命的紅色江山誰來接班呢?老王這是瞎整!不要管他,讓他巴紮嘿吧!」 冬瓜歎氣道:「唉,只怕我沒有讓老王巴紮嘿,老王就先讓我巴紮嘿了。你不明白,他們是多麼強大,你不明白政治是多麼複雜啊!」 豆芽菜對政治不感興趣。豆芽菜激動的心跳躍在冬瓜的秘密戀情裡,比冬瓜的心還要興奮,因為豆芽菜還從來沒有與誰產生過革命愛情。豆芽菜覺得冬瓜很勇敢並且很幸運。豆芽菜更渴望進一步瞭解,所謂革命愛情,是否也有一些具體的男女行為。 豆芽菜問:「你們親嘴嗎?」 冬瓜雙手捧住臉,咕咕笑道:「傻!」 豆芽菜說:「你們抱嗎?」 冬瓜還是咕咕笑說:「真傻!」 豆芽菜驚訝地跳了起來。豆芽菜不相信冬瓜有這麼大的膽量,也不相信冬瓜與絲瓜瓤子真的會親嘴和摟抱。因為膽大包天的豆芽菜都不敢這麼做,他們怎麼敢呢? 豆芽菜質疑道:「冬瓜你不是在吹牛吧?」 冬瓜說:「這還用得著吹牛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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