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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隨著小分隊的成立,現場的混亂局面大為改觀。秦靜率領的小分隊工作效率最高。只見他們緊緊簇擁在秦靜的身邊,利落地進這家出那家。秦靜高亢而果斷的吆喝聲命令聲不時地劃破臭塘乙村嘈雜的懊熱的夜空。她這種嗓音裡透出的是那種高學歷高資深醫生的威嚴和魄力。臭塘乙村調皮的孩子和難纏的婦女們遇上秦靜就老實了。

  相比之下,我就沒有秦靜能幹。我的口罩一再地被婦女們扯掉,她們也不是故意,她們有的人要麼是怕打針,要麼是拉不出大便不肯配合採樣,我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滿村子地去追趕拉扯她們,她們跟我就像打架一樣。當我的口罩在拉拉扯扯中不幸被弄掉之後,婦女就與我嘻皮笑臉起來,說:「是一個小醫生呀,我有四川泡菜吃不吃?我沒有病,就不要給我打針了吧。」我怎麼發脾氣,她們都不怕,說我是一個觀音像,天生一顆糯米心,怎麼也是軟的。我都被她們氣得流眼淚了。她們嚴重地挫傷了我欲與秦靜爭高低的信心。我只能對秦靜服氣。也許我才不適合做流行病醫生吧?在臭塘乙村這個荒誕的村莊裡,我首次注意到了我人生嚴肅的重大的職業問題。

  工作到半夜,我累極了。汗水多次地濕透了我的防疫服,脅下窩、前胸後背這些地方已經散發出汗餿味,自己都覺得十分難聞。我找到一處無人的牆角,脫下了防疫服和白大褂,只穿著短褲和背心迎風站著。我沒有約束自己的毅力,我只知道自己快要熱死了。如果聞達此刻發現了我,他肯定暴跳如雷,會立刻將我逐出封鎖區,不再容許我進入封鎖區工作。刺鼻的消毒液壟斷了臭塘乙村的空氣,我大膽地不顧後果地站在這熟悉的空氣裡,用敷料擦著汗水,望著臭塘乙村的幢幢人影,我的心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平靜狀態中,我再一次地考慮這個問題:也許我不適合做流行病醫生。

  封鎖區隔離了總共十四天。在最後一例帶菌者連續三次糞檢陰性之後,我們才鳴鑼收兵。肖志平以及五名患者都健康地出院了。臭塘乙村一個人都沒有什麼閃失。倒是我們防疫站的醫生幾乎都累病了。老的是高血壓、心臟病、膽囊炎什麼的舊病復發,年輕的是重感冒、無名低熱、中暑休克什麼的。我中暑休克了兩次。秦靜重感冒,趙武裝也是重感冒。我計算了一下,這十四天,我們的睡眠平均每天只有兩個半小時。

  從封鎖區撤回來的那一天,臭塘乙村的村民戀戀不捨地將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後,他們一定要我們的人馬都停下來,聽聽他們的心裡話。聞達讓我們都停了下來,尤其讓我們年輕人都走到前面來,受受感動和教育。

  他們說:「說一句心裡的話,我們最感激你們的是:你們讓市長,讓公安局長,讓街道辦事處,讓工廠的領導們都注意到了臭塘乙村,重視起了臭塘乙村。我們從此有人管了。計劃生育發現了我們的孩子,要罰我們的款,這個我們不怪你們,到哪兒生多了都一樣罰款。其實我們哪裡有什麼病?拉一點肚子,算什麼病?誰個夏天不拉幾次肚子。肖志平是為了開病休條才去看病的,沒有想到引來了你們。從來沒有醫生像你們這麼好,我們一點小毛病,你們都主動地費了這麼大的心。實在是辛苦你們了!」

  聞達的臉色逐漸地難看起來,他覺得村民們無法理解我們的意義。而我們也無法對他們訴說我們的意義。聞達對村民們揮了揮手,說:「算了,不用多說了,沒完沒了地幹什麼?」

  我們無奈地笑笑。上車走了。臭塘乙村的人們覺得我們在小題大做。他們感謝我們的小題大做。他們最終也不知道他們患的是霍亂。

  因為我們國家說是已經消滅了霍亂,所以這一次我們的行動嚴格保密。

  14

  因為嚴格的保密,事後便沒有我們所期待的輝煌。別說臭塘乙村村民對我們的誤解了。就連在疫情中出現過的領導也再沒有來到我們防疫站。沒有張燈結綵的表彰和大大的獎狀。新聞媒體沒有一點動靜。趙武裝的有關論文當然也就不可能寄到世界衛生組織去了。時間過去了一段,疫情期間購買的許多設備發生了財產歸屬糾紛。比如防疫車,站裡認為應該歸站裡而不應該歸流行病室;儲槽應該歸醫院供應室而不是防疫站;大量的消毒劑應該由防疫站支付經費而衛生局當時是墊付。等等。就連醫院食堂都天天找上門來,一是結帳,二是搜尋他們丟失的餐具。我和秦靜當然沒有受表彰和漲工資,因為上面認為我們是在做分內的事情。工資就是那麼容易漲的?這樣一來,群眾對領導大有埋怨之詞,張書記對祈站長大有埋怨之詞,祈站長對聞達大有埋怨之詞。大會小會談的都是我們站在霍亂疫情中暴露出來的一些問題。有人議論說聞達太狂妄了一點。有人說聞達這個人好大喜功,貪大求洋。

  總之,我們站除了增添了一些是非之外,突然地,一切都恢復了從前的平靜和單調,就跟沒有轟轟烈烈地處理過霍亂疫情一樣。

  但是,我是回不到從前了。秦靜也回不到從前了。趙武裝自然也回不到從前了。聞達卻回到了從前,他的臉又垮了下來。目光躲閃,一副神遊身外的樣子,他與誰都搭不上腔,且走路又是拖泥帶水了,鞋底總是嗞嗞地磨擦地面,兩隻不同的皮鞋又穿在了他的腳上。每天下班之後,聞達依然在小套間寫一個小時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他的妻子依然認為他是為了逃避做家務而呆在辦公室的。要說聞達有什麼沒有回到從前,那就是他的皺紋和白髮。他的皺紋更深了,兩鬢也全白了。

  15

  後來,第二年的夏天,我到底還是放棄了流行病醫生這一職業,又去投考了其他的專業,我將徹底轉行。僅是去供應室換儲槽這一件小事情,我都厭惡之極。我也不再有興趣注意秦靜與趙武裝的關係了。我與他們太熟悉了。沒有新鮮感。

  趙武裝是在六年之後離開防疫站的。他通過艱苦的帶職學習,獲得了醫療系的大本文憑,終於轉到了臨床,在醫院做內科醫生。趙武裝頓時就變得比較牛氣了,皮鞋很亮,頭髮很光滑,手指很白皙。

  秦靜一直在防疫站流行病室。聞達也一直在防疫站流行病室。有一段時間,聞達可望提升防疫站站長,據說還是因為他的性格問題沒有成功。

  秦靜與趙武裝的關係不了了之。

  其實後來不久就出版了新的流行病學教材,新教材還是比較地科學和實事求是的。我在新華書店翻著看了看,悵然一笑,便把它放回了書架。

  聞達與秦靜合作的關於那場霍亂的論文終於得以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年會上進行宣讀,這是近年的事情了。我從報紙上看見的消息。報紙上說是秦靜出席了在美國召開的某某會議並在大會上宣讀了論文,並且她的宣讀贏得了廣大與會專家的高度評價。我為秦靜感到了由衷的高興。十幾年執著的追求到底有了一個明顯的結果,這畢竟是一件好事。不知道她自己作何感想?那麼聞達呢?他該有六十多歲了吧?他早該退休了。他退休了怎麼辦?最後他找到自己為什麼總穿一雙兩隻不同的皮鞋的理由了嗎?

  說真的,我這個人實在是沒有勇氣為了消滅什麼而遭遇什麼,為了不可知的結果而長久地等待,為了保存內心而放棄外殼。但是,在十幾年之後,我懂了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你去這麼做的。當然是你熱愛的事情。因此,閒暇的時候,發生霍亂的那一天經常出現在我的回憶中。我在回憶中為自己尋找生活的道理。有許多的道理總是在後來回頭的時候找到的。往前走的路總是無可憑藉,一如斷了鐵索的上山的小路。

  寫於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一日 漢口

  修改於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 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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