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煩惱人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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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群過去,印家厚回頭看時,雅麗仍然那麼站著,遠遠地,一個人,在路邊太陽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邊,這一縷情絲則必然又剪不斷,理還亂;若獨自走掉,雅麗的自尊心則會大大受傷害。他遙遙望著雅麗,進退不得。他承認自己的老婆不可與雅麗同日而語,雅麗是高出一個層次的女性;他也承認自己樂於在廠裡加班加點與雅麗的存在不無關係。然而,他不能同意雅麗的說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轉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並沒有結束。 *** 食堂有十個窗口。十個窗口全是同樣長的隊伍。印家厚隨便站了一個隊。 二班長買了飯,雙手高舉飯碗擠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為他又要談評獎的事。他也得了三等獎,不但沒有吵鬧爭論,反而在車間主任的指名下發言說他是班長,應該多幹,三等獎比起所幹的活來說都是過獎的了。他若真是個乖巧人,就不該提評獎,印家厚已經準備了一句「屁裡屁氣」贈送給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長把雅麗的嗓音驀仿得微妙微肖。 「屁裡屁氣!」印家厚說,對這件事這句話一樣管用。 今天上午沒一樁事幸運。榨菜瘦肉絲沒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燒什麼、蓋什麼,一個菜六角錢,又貴又難吃,印家厚決不會買這麼貴的菜,他買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蘿蔔條,一共一角五分錢。 食堂裡人頭濟濟,熱氣騰騰,沒買上可意菜的人邊吃邊罵罵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聲。印家厚蹲在地上,捧著飯盒,和人們一樣狼吞虎嚥。他不想讓一個三等獎弄得飯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裡出現了半條肥胖的,軟而碧綠的青蟲。他噎住了,看著青蟲,噁心的清涎一陣陣往上湧。沒有半樁好事——他媽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印家厚把青蟲攤在飯碗裡,端著,一直尋到食堂裡面的小餐室裡。 食堂管理員正在小餐室裡招待客人,一半中國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員請了出來,讓他嘗嘗他手下的廚師們炒的白菜。管理員不動聲色地望望菜裡的蟲又不動聲色地望瞭望印家厚,招呼過來一個炊事員,說:「給他換碗飯菜得了。」他那神態好像打發一個要飯化子,吩咐後便又一溜煙進了小餐室。年輕的炊事員根本沒聽懂管理員那句浙江方言是什麼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聳了聳肩,說:「哈羅?」 印家厚本來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場的份上才客客氣氣,「請出」管理員的。家醜不可外揚嘛。這下他要給他們個厲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員的胳膊,把他拽到牆角落,將飯菜底朝天扣進了他白圍裙胸前的大口袋裡。 *** 雷雷被關「禁閉」了。 幼兒園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覺,雷雷一個人被鎖在「空中飛車」玩具的鐵籠裡。他無濟於事地搖撼著鐵絲網,一看見印家厚,叫了聲「爸!」就哭了。 一個姑娘聞聲從裡面房間奔了出來,奶聲奶氣地譏諷:「噢,原來你還會哭?」 印家厚說:「他當然會哭。」 姑娘這才發現印家厚,臉上一陣尷尬。這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穿著一件時髦的薄呢連衣裙。她的神態和秀麗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驚。這姑娘酷像一個人。印家厚頃刻之間便發現或者認可了他多年來內心深藏的憂鬱,那是一種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鬱。正是這股潛在的憂鬱使他變得沉默,變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對自己的老婆。 姑娘說:「對不起。你的兒子不好好睡午覺,用衝鋒槍在被子裡掃射小朋友,我管不過來,所以……」 就連聲音語氣都像。印家厚只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對姑娘異常溫厚地笑笑,儘量不去看她,轉過身面對兒子,決定恩威並舉,做一次像電影銀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親。他陰沉沉地問:「雷雷,你掃射小朋友了嗎?「 「是……」 「你知道我要怎麼教訓你嗎?」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威嚴,怯怯地搖頭。 「承認錯誤嗎?」 「承認。」 「好。向阿姨承認錯誤,道歉。」 「阿姨,我掃射小朋友,錯了,對不起。」 姑娘連忙說:「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從籠子裡抱出雷雷。 淚珠子停在兒子臉蛋中央,膝蓋上的繃帶拖在腿後跟上。印家厚換上充滿父愛的表情,撫摸兒子的頭髮,給兒子擦淚包紮。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對嗎?」 「對。」 「爸爸還得帶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聽阿姨的話,好好睡午覺,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會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脫衣服。」 「爸,早點來接我。」 「好的。」 雷雷徑直走進里間,脫衣服,爬上床鑽進了被窩。 姑娘說:「你真是個好父親!」 印家厚不禁產生幾分慚愧,他其實是在表演,若是平時,一巴掌早烙在兒子屁股上了。他是在為她表演的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 玩具間裡,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理由再站下去了,說:「孩子調皮,添麻煩了。」 「哪裡。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說:「你什麼?說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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