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煩惱人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的操作臺在玻璃房間裡面,漆成奶黃色;斜面的工作臺上,佈滿各式開關,指示燈和按鈕,這些機關下面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電視正向他反映著軋鋼全過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狀況。車間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遠,一般潔淨肅穆,整條軋製線上看不見一個忙碌的工人,鋼板乃至鋼片的質量由放射線監測並自動調節。全自動,不要你去流血流汗,這工作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廠時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國,目前仍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參觀的人從外賓到少數民族兄弟,從小學生到中央首長,潮水般一層層湧來。如果不是工作中攙雜了其它種種煩惱,印家厚對自己的工作會保持絕對的自豪感,熱愛並十分滿足。

  印家厚有個中學同學,在離這兒不遠的煉鋼廠工作,他就從來不敢穿白襯衣;穿什麼也逃不掉一天下來之後那領口袖口的黃紅色汙跡,並且用任何去污劑都洗不掉。這位老弟寫了一份遺囑,說:在我的葬禮上,請給我穿上雪白的襯衣。他把遺囑寄給了冶金部部長。因此他受到行政處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襯衣幾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帥。輪到情緒極度頹喪的時候,印家厚就強迫自己想想同學的事,憶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這樣。

  印厚家瞅著自己白襯衣的袖口,暗暗擺著自己這份工作的優越性,儘量對大家的發言充耳不聞。

  ***

  本來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臺前,看著火龍般飛舞而來的鋼片在自己這兒變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廠長辦公室決定各車間開會。開會評獎金。

  四月份的獎金到五月底還沒有評出來,廠領導認為嚴重影響了全廠職工的生產積極性。

  車間主任一開始就表情不自然,講話講到離獎金十萬八千里的計劃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裡捅捅前一個的腰,前面的人便噤聲斂氣注目車間主任。捅腰的暗號傳遞給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識到氣氛的異樣。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終於,車間主任一個回馬槍,提起獎金問題,並亮出了實質性的內容:廠辦明確規定,嚴禁在評獎中搞「輪流坐莊」,否則,除了扣獎之外還要處罰。這次決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間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團酸溜溜的什麼。可是很快地便恢復了常態。

  「輪流坐莊」這詞是得避諱的。平日車間班組從來沒人提及。自從獎金的分發按規定打破平均主義以來,在幾年時間裡,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採用「輪流坐莊」的方法。一、二、三等獎逐月輪流,循環往復。同事之間和諧相處,絕無紅臉之事;車間領導睜隻眼閉隻眼,順其自然。車間便又被評為精神文明模範單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麼啦?

  眾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來遊去,車間主任老注意印家厚。這個月該是印家厚輪到得一等獎了。

  一等獎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計好這筆錢的用途:給兒子買一件電動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頓西餐。也揮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對老婆說。老婆展開了笑顏:早就想嘗嘗西餐是什麼滋味,每月總是沒有結餘,不敢想。

  老婆前幾天還在問:「獎金發了嗎?」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獎?」

  「那還用說!名正言順的。」

  印家厚不願意想起老婆那難得和顏悅色的臉,她說得有道理,哪兒有讓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會兒潔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個活動指關節。

  二班的班長挪到印家厚身邊。他倆的處境一樣。二班長說:「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長說:「肯定有人給廠長寫信反映情況。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可喜歡寫信了。咱倆是他媽什麼狗屁班長,幹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負人了!就是吃虧也得吃在明處。」

  印家厚說:「像個婆娘!」

  二班長說:「看他們評個什麼結果,若是太過分,我他媽乾脆給公司紀委寄份材料,把這一肚子爛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乾脆不吱聲了。

  如果說評獎結果未出來之前印家厚還存有一絲僥倖心理的話,有了結果之後他不得不徹底死心了。他總以為即便不按輪流坐莊,四月份的一等獎也應該評他。四月份大檢修,他日夜在廠裡,幹得好苦!沒有人比他幹得更苦的了,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為了避嫌,來了個極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層:三等獎。五元錢。

  居然還公佈了考勤表。車間主任裝成無可奈何的樣子念遲到曠工病事假的符號,卻一概省略了遲到的時間。有人指出這一點,車間主任手一擺,說:「時間長短無關緊要。那個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虧。如果念出某人遲到一分半鐘,大家會哄堂一笑,一笑了之;可光念遲到,許多評他三等獎的人心裡寬鬆了不少。

  當車間主任指名道姓問印家厚要不要發表什麼意見時,他張口結舌,拿不定該不該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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