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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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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說:請吃一頓,以此表示我們的謝意,也表示這件事從此就過去了。 我們首先比較隆重的請了姑父姑母。陪客是老幹部活動中心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菜單嚴格按照低膽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營養指南擬定,雞蛋的蛋黃都剔了出來,光雞蛋清。 姑母劈頭對我進行了批評:你們這是幹什麼?太浪費時間浪費金錢了!你們年輕人,一寸光陰一寸金,真不該把精力花在我們老傢伙身上。難道你們請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評你們了?難道我少吃你們這一頓酒,往後就不幫助你們了? 姑母臉繃著,慈愛在眼神和語氣裡頭。說完大家都快樂地笑嘻嘻。姑父告訴老人們我從雞蛋裡頭剔出蛋黃的舉動,老人們從心裡感歎我這樣的年輕人太好太難得了。 我一個勁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果然在席間,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說了這樣的祝酒詞: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我侄女家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為此,各位都費了心,為此,我們也少不了剋他們,但現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算了。過去了。借此機會,我一是感謝各位二是請我的侄女侄婿諒解我們以前的囉嗦。我建議為大家的健康,為深化改革乾杯! 大家響應,乾杯。 第二次乾杯是姑父出面。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煙,穿件今夏流行的真絲暗花T恤,瀟灑地說:大道理當然也是真理已經被我夫人說了。我只一句實在話:家庭也要向前看,萬水千山只等閒。祝大家生活和諧,萬事如意! 大家響應,乾杯。 宴後,姑母夫婦準備外出旅遊。他們趁散步的機會來借了一個旅行箱。一句舊話都沒提。我們很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興。 接下來是宴請其他親朋好友。平日我們極怕麻煩,很少聚集賓客。這一請大家就倍加領情。每頓飯都吃喝得十分盡興。將不愉快的事推得遠遠的,誰都不再談論它。 一連半個月我晚上擬菜單,清早打著呵欠上菜場,一天到晚無須解掉圍裙。我丈夫則天天面對堆成小山的杯盤碗碟無奈地歎氣。 要圓滿地皆大歡喜地結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語言是不夠的,你說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議論不奔走了?不成。得要行動。要營造總結性的氣氛。具有總結性氣氛的行動是什麼形式?是酒宴。比如一個人死了,葬禮後要酒宴。單身生活結束,須婚禮酒宴。現在很多年輕人結婚不請酒,群眾都認為他們沒結婚,只不過是兩個非法同居的單身漢。打了勝仗一頓酒,簽訂了合同一頓酒。奪回了金牌一頓酒,大事小事國事家事一樣的道理,我們為巴音的徹底消失也是一頓頓的酒。 我可累壞了。每天倒床就睡,恐懼感的確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勁,酒沒有了。我趕緊跑下樓去買酒。由於慌裡慌張,我沒換鞋,就穿著拖鞋,並且下了樓才發現天在下雨。我冒雨沖進小區的副食商店,售貨員一邊給我酒一邊開玩笑說:又搬家了? 就這一句話,我好像受了一記當頭棒喝。六月十八號我搬家那天在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師的情景清晰地再現。肖老師家的門牌號碼由肖老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重複了一遍。我用櫃檯上的圓珠筆搶記在酒瓶的商標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蟄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讓我觸手可及,抓住了。我毫無根據毫無道理地覺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師的女兒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現在回憶一下,這一點確鑿無疑。她在暗處,我在明處。她對待我是滿有把握是暗處知情人的那種神態舉止。我的恐懼就來自於我本能地覺察到她知道我沖我而來,而我卻不知道她是誰。 我三步並兩步跑上樓。將丈夫拉到一邊。一口氣把方才在副食商店觸發了靈感激動地告訴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臉上的汗,沮喪地說:辛苦了這麼多天,原來你還在胡思亂想? 他猛搖我的肩:虧你敢想!你那肖老師人家夫妻雙雙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裡到處是書,十幾年前就每週喝肉湯,那孩子三歲就會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有紮蝴蝶結的八條小辮子——這可都是你親口講我聽的。 對,我說。我眯起眼睛穿過時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條小辮子。在斑斕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說:就是,我可真敢想。我都有點厭惡自己了。多大一點兒事,鬧得家裡雞犬不寧。算了,算我沒說,喝酒去。 過了一會兒,丈夫主動來到了廚房。 丈夫說: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師夫婦好嗎? 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說:你對我有時候真的很不錯。 他說:比如—— 我說:此時此刻。我接著說:如果你還想宴請你個人的一批朋友,我很樂意繼續買菜下廚。 14 第二天傍晚,我們稍事修飾,提了兩隻大西瓜,去拜望我從前的老師。其實他們家就在我們家前邊兩棟。 我們發現門框上有按鈕,就按了門鈴。在室內兀然響起的「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聲中,景護士長開了門。她穿著大花布短褲和老式女汗衫撩開紗門上的布簾,同時間:哪一位? 我說:是我,景護士長。 噢!景護士長驚喜交加,扭頭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師應聲過來,一看見我們就捂住了胸脯,他打著赤膊,穿一條短褲。 太不像話了!肖老師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你們稍等片刻。 我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武漢的夏天嘛,暑天無君子,大家都一樣。 儘管我們如此說,他們還是掩上了門。片刻之後,門大開,肖老師景護士長衣冠齊整地在門口迎接我們。肖老師是長褲子和帶折疊痕跡的綢襯衣,景護士長是漂亮新潮又不失莊重的連衣裙。夫婦倆雖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襪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熱烈氣氛中我們被讓在客廳的圓桌兩旁坐下。頃刻間桌上堆滿了切開的西瓜,冰凍的汽水,冰凍綠豆湯和香煙、煙灰缸。十幾年過去,看來肖老師的家庭與時代一起在進步。住房條件從原來的一問房進步到兩室一廳,客廳鋪著拼木地板,打了蠟,黃澄澄光可鑒人。一台雙開門大冰箱一塵不染,裝飾著桃花臺布。大彩電正在演播某部港臺武打片,紅紅綠綠閃閃爍爍,只是聲音被肖老師限制了。 吃吃吃!景護士長說。她又反復自言自語:真是大叫人高興了。 肖老師說: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住的雖不遠,但從時間來說,是太遠太遠了! 我問:肖景呢? 他們答:上夜班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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