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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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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人都認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這麼認為。事實上你我他——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在這十分具體的一個日子又一個日子裡萌生、燃燒和死亡的。 我們沒有別樣的日子。 如果說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話,那麼世界上還有什麼不平淡乏味?還有什麼? 2 真沒想到在真實的生活中人會如此不堪一擊。就一句話,一句孩子氣十足的話,肖老師聽了之後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師是我讀醫學院時的微生物學教師,學問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強,為此,他容易臉紅。 在那個時候,我對男人的認識比較膚淺,我認為男人的靦腆等於他心靈的憨厚。尤其有學問戴近視眼鏡面皮白淨的靦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應該加以保護的。所以,當年我利用學生幹部的職權充分維護了肖老師的體面。 肖老師當然是個聰明人。做什麼也沒對我說。但在一次校園的散步中,他主動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他對我這麼介紹他妻子:這是你景護士長。 他又叫他女兒說:肖景,這是你大姐姐。 景護士長用一種親切會意的熱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說:大姐姐好。 從此我成了肖老師家庭裡的常客。景護士長每個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湯,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發現肖老師夫婦並不善於交朋結友,也不好客。對陌生人或者並不陌生的人,比如鄰居,一律都懷有戒心,禮貌而淡漠。他們很認真細緻地過自己的生活:不讓衣服領口上有汙跡,做講究營養的菜飯,晚上看書備課間或討論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視他們對我的友誼。 珍視友誼並不說明去他們家喝肉湯是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們夫婦就會給我找出一大摞專業雜誌讓我坐在客廳閱覽,一直閱覽到肉湯煨好。慶倖的是三歲的腎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從小兒科無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裝喜歡肖景。摸她的頭,要她叫我大姐姐,誇小姑娘多麼漂亮。這套把戲僅僅是為了報答孩子父母的肉湯。那年我十九歲,我從沒在小孩子身上用過心。我不覺得小孩子有什麼格外可愛的地方。小孩子無非喜歡哭和吃糖。 肖景與眾不同。她得了慢性腎炎。激素的治療使三歲的小姑娘有了一張異常白胖胖鮮嫩的滿月臉,這病態但有趣的臉盤上撅著紅豔豔的小翹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醫護人員的精心教育下顯得訓練有素,落落大方,從不與大人鬧彆扭,說唱就唱,說跳就跳。有一種親近人和使人親近的天賦。 星期天,當肉湯在煤球爐子上咕嚕咕嚕煨著的時候,我說:肖景,給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說: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節目是跳著藏族的鍋莊,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時常還有新歌奉獻。記得有一天,永遠記得有那麼一天,肖景從醫院給我帶回了一首劃時代的歌。 幸福的花兒競相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蕩漾, 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親愛的人呵攜手前進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一張小紅嘴公然坦蕩地高唱「愛情」和「親愛的人呵」,我和肖老師夫婦都目瞪口呆了。那時候我們的生活還是十分嚴肅和正統的。大家把談戀愛叫做找對象,把結婚叫做解決個人問題。 肖老師夫婦震驚地呵責女兒:肖景你哪兒學的亂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純潔地睜大著: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電影《甜蜜的事業》裡頭唱的。 肖老師夫婦說:是嗎? 我為肖景喝彩:好極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懷中,我們歡笑著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動,熱淚不由自主盈滿眼眶。 某一個星期天。三歲的小女孩,豔麗的小翹嘴。在金黃的爐火邊。在噴香的肉湯氣味裡。給了我一記人生階段性蘇醒的敲擊,可以談論愛情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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