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不要與陌生人說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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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徐靈來到長堤街開髮廊,大家一見她這種姜太公釣魚的清高姿態,又見她隨意使喚徒弟的做派,都以為這個女人是一個毛病人,她的髮廊一定是開不長的。現在做生意,首要的就是要會哄顧客,要笑臉相迎,要十分地巴結。殊不知一般規律是針對一般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爾不群。一晃幾年過去,徐靈的生意不但沒有垮掉,反而日漸地興隆,徒弟從三五個增加到了八個,近來又買過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髮廊擴大了,裝修一新,到處是明亮的鏡子,窗子上垂掛著雪白的空花紗簾和風鈴,風鈴不時地叮噹叮噹,把髮廊濃郁的香氣送出老遠老遠。連歌星和電視劇演員都聞香來找徐靈,她的生意能夠不好? 不過徐靈的生意也好不到哪裡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沒有問題的,發大財也是不大可能的。這當然也是她的性格特點使然。卓爾不群,落落寡合,迷戀技藝,眼梢子瞅人,大多數人就不會買你的賬。眾人拾柴火焰高,脫離群眾,你能夠火到哪裡去?徐靈知不知道這一點呢?徐靈知道,她心裡明鏡似的。徐靈十三歲就出來了,十六歲就出師了。她跟著師傅闖蕩江湖走過了數不清的地方,二十歲就自立門戶。徐靈在深圳、廣州、上海、北京都瘋狂掙錢,她把掙的錢炒股票,投資房地產,賺賺賠賠,最後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徐靈明白了錢是賺不完的,貨幣是流通的,為賺錢而賺錢沒有什麼意思。 徐靈酷愛她的手藝。徐靈酷愛美髮店的香氣。徐靈酷愛把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創造成一個漂亮清爽的人。所以徐靈來到武漢。武漢離她的家鄉廣濟比較近,回家非常方便。從廣濟帶徒弟來也非常容易。徐靈只帶廣濟籍貫的徒弟。徐靈深信廣濟人是天生的理髮師,別的人則不靈。這是歷史已經證明了的事實。湖北在近一百年裡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門挑牙蟲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廣濟剃頭的。與她的師傅一樣,徐靈這輩子肯定也只是收授廣濟的徒弟。徐靈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她想發現和培養接班人了。她想輕鬆一點了。她想物色一個城市的好男人成一個家了。這一切都比僅僅是掙錢要重要得多。 徐靈並不認為自己在城市做髮廊妨礙了他人。但是徐紅梅對徐靈深惡痛絕的樣子好像徐靈極大地妨礙了她。徐紅梅不僅自己絕對不上徐靈的髮廊理髮,還不讓她的丈夫和兒子上,還鼓動鄰居街坊冷落徐靈的髮廊,惡毒他說她的髮廊是「雞」窩,說徐靈是「雞」。徐靈不是「雞」,她的髮廊也不是「雞」窩,幾年生意做下來,大家誰都瞭解這一點。徐靈是一個有主見的姑娘,她不想做違法生意,一點都不想,黑道太麻煩太危險太肮髒了。可是徐紅梅還是到處說徐靈是「雞」,說她的髮廊是「雞」窩。徐靈記得她從來沒有得罪過徐紅梅,她們甚至從來沒有搭過腔。可是徐紅梅就是頑固地認定徐靈和她的髮廊是「雞」和「雞」窩。而且徐紅梅在人前背後始終堅持稱呼徐靈的鄉下名字徐想姑,難道徐靈不願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嗎?終於徐靈被惹惱了。徐靈在她的髮廊關緊了大門之後一拳頭捶破了一隻玻璃茶几,她對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徐紅梅她媽的個老X!」就是這樣,徐靈和徐紅梅較上勁了。徐靈整日坐在她的髮廊門口,把徐紅梅一家三口的情況盡收眼底。聞國家是徐紅梅的丈夫。聞國家與徐紅梅這對夫妻正是俗話所說的「好漢無好妻」的典型寫照。聞國家方臉闊耳,虎背熊腰,見人總是一臉笑。徐靈的第一個感覺和後來日漸強烈的感覺就是:徐紅梅這麼一個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裡配得上聞國家? 3 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長堤街的徐紅梅就是這樣生活著:夜晚的一覺一直睡到上午九點半,就地摁開單放機,跳跳健身舞蹈,然後坐在自家大門口,望著大街上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腳心潮起伏,尤其激起她憤世嫉俗情緒的是大街對面的徐想姑晃動她二郎腿的得意與放肆。在上午這一段重要的時間裡,徐紅梅雖然人比較邋遢,眼睛發直,可她身體裡面的一切都在激烈地跳動:心,腦子,血液,穴道等等。總之徐紅梅感覺到這個時候她非同尋常,許多平時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想法紛紛地冒了出來,如果不是她竭力克制,想法們一定會從她嘴巴裡脫口而出。這種情形使徐紅梅聯想到了她對詩的理解。 早在她讀中學的時候她曾經喜歡過講解詩歌的語文課,「噴怒出詩人」這句名言給了她非常深刻的印象。想不到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塵封,如今這句名言驀地觸動了她的心。徐紅梅初次體會到了名言的英明和偉大,因為徐紅梅在這心潮起伏、憤世嫉俗的時刻裡,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情緒,她渴望仰天長嘯,或者胡亂地嚷嚷一些長短不一的語句,這肯定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的感覺了。徐紅梅遺憾的是她不是詩人和作家。尤其關鍵的是過去她從來沒有重視過詩人和作家,她的生活中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使她認識到這些人的重要性。可沒有想到的是重要性突然地就來了。徐紅梅恍然大悟:原來生活絕不僅僅是吃了睡睡了吃。覺悟來得大概晚了一些。徐紅梅問自己,她現在去寫詩是不是好比五十歲學木匠八十歲學吹鼓手呢?但徐紅梅越是克制自己,寫詩的欲望就越是強烈。管他媽的,寫吧!徐紅梅每天都要衝動一番。最終導致徐紅梅沒有動筆,而是繼續日復一日坐在自家大門口心潮起伏的唯一原因,那就是徐紅梅沒有找到她的鋼筆。在徐紅梅的印象中,她年輕時候用過的鋼筆好像長期呆在某只抽屜的角落裡,當她滿有把握地去拿,結果哪只抽屜裡也沒有。找一樣你以為在某處的東西而它不在某處,這很容易挑起人為了維護自己記憶力的體面而產生的好勝心,很容易一個勁地尋找下去,一直弄得自己惱羞成怒。 徐紅梅一旦罵罵咧咧地翻箱倒櫃,就把詩啊文的全扔在了腦後直至次日的上午。一般的上午,徐紅梅都是以心潮起伏憤世嫉俗而導致詩興大發開始,以在佈滿灰塵的抽屜角落搜尋鋼筆而告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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