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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客廳是公用的。他說:莊建非,按道理我們可以在客廳裡談話。奇怪的是誰家來了客也不往客廳裡帶,結果客廳堆滿了兩家的蜂窩煤和破舊雜物。那家女人是個潑婦,男人是個吝嗇鬼,一天到晚想多用電和水少出水電費。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來歲的小男孩,流裡流氣,老偷看小貝貝撤尿,有機會就引誘小貝貝出房門。絕妙的是所有人都把這樣住在一起的人家稱做團結戶。要是有人一進門就說:噢,你住的是團結戶哦。他一聽就火冒三丈。他說:「莊建非還是你瞭解我,沒說那種話。」

  沒等莊建非開口,孫正又搶先說話了。說他所在的那家醫學雜誌完全是混蛋,除了他沒有一個是懂醫的,那些人調來之前是什麼會計、幼師、倉庫保管,可他們居然排擠他。眼看一本本富有指導性的雜誌出籠,不由使人汗顏。

  孫正又認真地談到物價上漲、家庭開支日漸艱難的問題;獨生子女三歲前糾纏父母三歲後入託難的問題等等。

  莊建非瞅空插了一句:「夫妻關係怎麼樣?」

  「夫妻關係可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孫正說,「現在社會學家有幾種看法。」他又闡述了一通社會學家的理論,像個用功沒用在點子上的學生,答卷寫了很長卻始終有些文不對題。

  莊建非還想努力。

  「具體說下你自己吧。」

  孫正乾笑了一下:「為什麼說我,我的婚姻不錯。」

  莊建非說:「我也以為我的婚姻不錯——」

  「那就好。」孫正明顯地敷衍起來。他的小貝貝要喝水了,他去給女兒倒水。倒水的過程由於認真變得過於緩慢,他先燙杯子,再燙勺子,出去倒掉水,再將杯子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以免被碰掉;然後在一排藥瓶裡找出「金銀花露」……小貝貝一直眼巴巴盯著父親,嘴巴貪饞地吧嗒著。

  莊建非猛然發現孫正已經是個小老頭了,一個腦門上皺紋很多、臉色蠟黃、身體瘦弱的小老頭。莊建非知趣地告辭,孫正從忙碌中說了一句客套話:「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這個認真的人把前後順序完全顛倒了。他是太認真而垮掉的。

  朋友朋友朋友!莊建非鬱鬱寡歡地奔馳在柏油路上,為自己這一幫人感到心疼。

  晚飯前夕,莊建非闖進了梅瑩家。

  梅瑩在廚房燒菜,一見之下差點松掉了鍋鏟。

  「路過這裡,偶然來了興趣,想討教一個專業上的小問題。」

  梅瑩的丈夫朗朗大笑,說:「歡迎。我最歡迎不速之客。」這是個高大的男人,有種開闊的氣派,在切小蔥、蒜頭之類的佐料。

  他們的兒子在客廳,教一個相貌清麗的姑娘彈鋼琴,看樣子是一對小愛人。一對老愛人在為一對小愛人下廚,人人面含喜色,這屋子裡充滿了一種宜人的氣氛。

  姑娘給莊建非端來一杯飲料,問他如何評價鋼琴家的手和外科大夫的手。莊建非說鋼琴家的手是建設性的,外科大夫的手是破壞性的。他的回答使他們全家人都笑了。

  梅瑩的丈夫接過鍋鏟,讓梅瑩去和莊建非談談。莊建非從內心裡向這位丈夫道了歉。

  「對不起!」他說。

  真正懂得這句話含義的是梅瑩。但她絲毫沒有流露出什麼。

  在小書房裡,莊建非一口氣講了自己的困境。梅瑩幾乎不假思索提綱摯領地指出了三點方向。

  第一,去美國觀摩學習是他胸外生涯中一個高高的臺階,一定要不借代價攀登上去。

  第二,男女之間不僅僅只是性的聯繫。丈夫和妻子都還有大量的其它義務。莊建非無疑對此認識不足,吉玲肯定有隱情。莊建非應該以情動人。

  第三,這次莊建非的父母一定要出面。人和人是平等的。你要輕視人家就總有一天會被人家反咬一口。

  莊建非心裡亮堂了。到底是梅瑩,老辣的梅瑩。事隔幾年,莊建非此刻才徹底懂得:梅瑩不會和他結婚。哪怕她發瘋地迷戀他的肉體也不會和他結婚。她的丈夫、兒子和媳婦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在人的海洋裡,出類拔萃的人物並不多,梅瑩卻得到了三個,因此,她絕不會捨棄他們。生活內容比男女之間的性的內容要多得多,太對了!這女人真是聰明絕頂!莊建非奔湧著吻她一下的衝動但他只是友好地伸出了手。梅瑩和他握了握手,給了他一個理解的微笑。在這短暫的對視裡,他們一同邁過了暗礁險灘。莊建非已經長大成人了。他現在要的不是情人而是良師益友。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梅瑩真稱得上是他的良師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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