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不談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吉玲家的大門洞開。那把快要倒塌的破籐椅上歪著吉玲的母親。這肥胖的女人頭髮散亂,合攏眼睛打瞌睡,煙灰一節節掉下來,從她油膩肮髒的前襟幾經曲折跌到地上。

  莊建非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岳母是這樣的醜陋不堪,他簡直有些難為情。站了站,他不想驚動岳母,便想徑直上閣樓。吉玲婚前住在閣樓上,婚後那裡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

  「她不在我家。」

  莊建非吃驚地轉過身來。岳母睜著充滿紅絲的眼睛。

  「她去哪兒了?單位說她請了病假。」

  「你是在跟誰說話?喚狗都要叫聲『嗨』。」

  莊建非心裡作了好一會自我鬥爭,咬牙說:「媽媽,我找吉玲。」

  「我不是把她嫁給你了嗎?」

  岳母「呸」地吐掉煙蒂,雙手按著腿,歪歪斜斜站起來,取了一支香煙,點了火。一個鄰居小女孩聞聲過來,看著莊建非。岳母起身的時候,撲克牌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小女孩哧溜跑來半跪著利索地撿起撲克,放到椅子上,然後又回到門邊,騎著門檻很有興趣地看莊建非。

  「我不是把女兒嫁給你了嗎?」

  識時務者為俊傑,莊建非想。

  「對不起。我們拌了幾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來接她回去的。」

  「對不起,是什麼花腳烏龜?別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兒在婆家受盡欺淩,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來了!」

  「我沒打她,我們只是拉扯了一下。」

  「你當然不會承認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嗎?」

  小女孩嘰嘰地笑。岳母毫不在意。莊建非可不情願當著人爭論他們夫妻間的事。

  「我希望見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動著。

  「你真不愧出身書香門第,話說得又新鮮又斯文,讓我還真不好意思回絕。只怪我們這種人家,從不管別人希望什麼。」

  說完她又假笑。

  莊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還一口一個「我兒」地喚著他。問寒問暖,怕他餓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兒的氣。今天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原來慈母也不是永遠的——莊建非在難堪中認識了這個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著。

  「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條件。」

  「說吧。」

  「我問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樣?」

  你管這麼多幹嘛?混帳!——這麼回答挺痛快,但後果不堪設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劈啪」拍得大腿山響。

  「這不就是嗎?她很好。熱茶飯送到你手裡,熱鋪蓋等著你,沒給過你冷臉,沒臭過小姑,沒咒過公婆,更沒偷人養漢生私孩子!去訪訪,這花樓街半天邊,哪有比我女兒更賢德的媳婦?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塊錢打發了她,到今日還不睬我這親家。你更不得了,動手就打人摔杯子,半點心不放在她身上。佈告出去街坊們聽聽,這事誰有理誰無理?我告訴你,你若要這段公案了結,去讓你父母到我家來,咱們方方面面的人坐齊,把這道理擺平坦。自古來抬頭嫁姑娘,低頭接媳婦,我前生作了什麼孽?把個好姑娘委屈成這模樣!」

  要讓他父母來。到這兒來。媽媽要是今天在這兒親眼目睹自己的親家母,血壓不刷刷往上升才怪,這事太滑稽了。他一點也不知道如何處理。

  莊建非朝閣樓上叫起來:「吉玲!你下來一會兒不行嗎?」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正生氣了,吼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閣樓上無聲無息。

  小女孩串來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說話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達到了,在逐客了,她不僅不愚蠢,簡直是太精明了。雖說她一副困倦的睡態,威懾力卻在,只要莊建非企圖沖上閣樓,准會發生驚天動地的衝突。

  在大學校園長大的莊建非此時此刻才發現,花樓街這種地方果然名不虛傳,在這裡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都不足為怪。領教了這一點,莊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獨自睡一張雙人床莊建非以為肯定會有空寂感,所以臨睡前他破例喝了兩小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專業理論書籍。孰料雙人床躺一個人真是太舒服了。他既沒醉也沒讀文章,什麼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腳攤開,全身放鬆,舒服得他覺得有點對不住吉玲。

  情形從次日清晨開始變複雜了。

  清晨一睜開眼睛問題就來了。吃什麼?小時候是母親或者保姆操心,做單身漢有食堂和朋友,婚後由吉玲安排,每天吉玲端出的早點精緻而又乾淨。

  醫生最害怕餐館,病從口入,餐館就是使醫生們整天忙個不停的萬惡之源。莊建非因為暫時沒有了妻子,被逼進了他憎惡的餐館。老長的隊伍排過去,掏遍了全身的口袋卻沒有糧票。莊建非忽地紅了臉,問:「沒有糧票也可以吧?」

  售票員輕蔑地說:「我們是國營,去買個體戶的吧。下一個。」

  莊建非馬上被排擠出來,食欲頓時給排擠掉了。

  整個上午的交接班,大查房很緊張。曾大夫對莊建非是一副純粹上級醫生對下級醫生的神態。沒有誰牽扯到他的夫妻關係問題。莊建非以為沒事了,他漸漸沉浸到工作中,心裡好受了一些。結果在上手術臺的前一刻,那時他正捋起雙臂在消毒液中涮手,曾大夫問他:「你能上嗎?」

  對於一個自信的雄心勃勃的年輕外科醫生來說,這種問話最叫人惱火不過了。

  「還不至於此。」莊建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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