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不談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
|
莊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對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過鋼琴和舞蹈訓練,至今還能背誦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莊建非和她鬧的一段戀愛可真有意思。他們同在一個醫院,早不見晚見,她卻一天給他寫幾封信。信中幽歎在電梯裡他沒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個眼神表達的。有時王珞突然給莊建非來個電話,只說兩個字,「等你。」後來便埋怨他讓她在花壇邊空等了四十五分鐘。王珞不屑于談家庭瑣事,柴米油鹽,喜歡討論音樂、詩歌、時事政治及社會關注的大問題。但她又並不能勇敢地面對現實,她臉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諱這兩個字。十冬臘月的一天,莊建非陪她去商店買塗臉的香脂,莊建非建議:「買盒『百雀靈』牌的吧。」土珞頓時喪了臉,扭頭就跑,莊建非像傻瓜一樣在大街上追了好長一段路,滿街的人都開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莊建非倍覺吉玲樸實可愛。況且,吉玲豐滿得多,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莊建非突然襲擊,出現在吉玲家的大門口。 這是一個星期天,是吉玲的母親一周裡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這一天她和女兒女婿外孫們團聚,梳洗了頭髮,換了乾淨衣裳。這天又是個大晴天,吉玲姐妹們史無前例地心血來潮,決定把家裡大掃除一番。家裡剛買了一台半自動雙缸洗衣機,抬出來放在巷子裡,接著門邊的水龍頭。吉玲的父親有著對新商品的特別興趣,居然丟開了茶杯,在洗衣機旁對照說明書研究其各種功能。 ——這是吉玲家千載難逢的一個好日子,莊建非恰巧在這個時候騎著摩托車轉彎抹角在小巷中尋到了這裡。 開頭一刹那吉玲簡直是目瞪口呆,緊接著臉皮發漲,手忙腳亂。 吉玲的慌亂完全是多餘的。她不知道她母親是多麼富有處世經驗。還有她的姐姐們,一個個都是八面玲瓏。她們一看吉玲和莊建非的神態就明白了一切,用不著說話盤問就感覺出莊建非是社會哪個階層的。她們的髒話立刻消失了,兇神惡煞的動作也收斂了。她們細聲細氣讓座,倒茶,奔出去買好萊好酒,讓孩子們一聲趕一聲叫「叔叔」。 吉玲的母親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兒」。對莊建非既不多話也不冷落,只是熱情似火,只管使他處處自由自在,不受一點拘束。 吉玲父親的表現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從前霸佔住客人大談花樓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頭假裝研究洗衣機。最後才說了一句:「小莊,你看,這邊缸裡洗完了衣,還是須人工拎到那邊缸來甩幹,怎麼能叫自動?」 莊建非對他的印象是,這小老頭還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樓街的特色:料足味濃油重顏色鮮豔。大盤小碟上個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並且使用的自然熟練程度似乎能證明這家人的衛生習慣歷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為莊建非夾菜,把莊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雞肉魚蛋之中。 事後,母親盤查了吉玲。吉玲有幾分得意地一一告訴母親莊建非是何許人也。當然沒漏掉他的家庭狀況:他家住在東湖邊珞珈山上的小樓房裡,有地板和暖氣設備,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一個妹妹,大學本科畢業在一個科研部門工作。 「這麼說他是獨生兒子。太好了!」母親吸一口煙,徐徐噴著煙霧,說:「好主兒!沒說的好主兒,一定要抓住他!」 莊建非已經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準備,準備應付最糟糕的情況。誰知一切與他想像的相反。吉玲對自己的家庭是過於悲觀了。 尤其是那濃郁的人情味。彌補了莊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遺憾:他自己的母親太冷靜太嚴峻了,他從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親的笑聲,是吉玲母親那種深怕他沒吃好沒吃夠的眼神。母愛應該是一種溺愛寵愛不講理智的愛,但他母親從來不可能不講理智。 由此莊建非又得出一個認識:女人最好不要太多書本知識,不要太清醒太講條理,朦朧柔和像一團雲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難怪當今社會女強人女研究生之類的女人沒人要,而漂亮溫柔賢惠的女孩子卻供不應求。 莊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論中樂然陶然。吉玲從他的表現中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要她是鐵定的了。 吉玲贏了。在人生的重大關節上,吉玲又贏了一步。她只等著莊建非邀請她與他母親見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著,一點不顯出急於求成的情緒。這時候,她在莊建非面前的穿著打扮逐漸隨便了起來。有時暴露得厲害。 他們已經突破了擁抱接吻撫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決然阻止了莊建非的得寸進尺。她不跟他講什麼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剛地說:「不行。不是時候。不行!」 莊建非忍受了幾次煎熬後,有一天對吉玲說:「這個星期天我們家請你去做客。」 ***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吉玲的全家為此進行了幾輪磋商。要不要帶禮物去?稱呼他們什麼合適?穿什麼衣服?該說哪些話?是否在飯後搶著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沒有誰到教授的小樓房裡做過客。出於自尊,吉玲也沒有向莊建非討教。一切設計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這裡準備好了沒有,星期天卻按時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紅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樣是街上沒有的,做工也很考究。這是吉玲的母親求鄰居白裁縫夫婦趕做的,白裁縫夫婦老得像對蝦米,是過去「首家」服裝店的門面師傅,專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們定制服裝。他們許多年不接活了,為吉玲的終身大事,他們破了例。吉玲的髮型是另一家鄰居主動上門幫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髮廳最年輕最走紅的名師,曾托人到吉玲家提過親。他捐棄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誇獎。全花樓街都為吉玲忙碌著。 帶什麼禮物的問題始終沒解決。雖然說莊建非第一次來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瞞著父母來的,情有可原。吉玲這次是受人家長輩的邀請去的,不帶禮物會讓人罵這女孩子沒家教。可是禮太重了又會讓人覺得這女孩子賤,在巴結這門親事。 莊建非接人的摩托車一聲聲近了,吉玲還在家裡團團轉。她母親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煙。 「我看就帶聽好茶吧。」 吉玲的父親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遞過一聽雕花楠竹裝的女兒茶。 父親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現出的聰明才智無疑是他這輩子的頂峰。一個人老了反而能夠知錯改錯的確是難能可貴。 母親笑道,「這死老頭子。太陽從西邊出了。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著一聽茶中珍品,臉蛋紅彤彤,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手攬著莊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頭髮像勝利的風帆。 一路上,兩個青年人神采飛揚。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