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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其實他們把追光燈的把手,早已握出汗來了,當舞臺上慢慢染出幽藍的底襯光,把淡淡的月色,一點點柔和到唐朝那詩一般美麗的夜晚時,他們的腰,已經貓得開始發酸了。可這時,他們腦海裡只充滿了靳導排練時的所有舞臺提示:

  ……終於,注意,終於,桃花要從那個高牆中逃出來了,第一隻追光請注意,在音樂的第四小節,那個長長的四處,由第三道幕條背後,用由小變大的光圈,把這個慘遭大家貴族欺侮的民間女子,深情地迎接……不,是擁抱出來,跟住,緊緊地跟住,她要奔跑,她在奔跑,圓場,整整一圈,由慢變快,請追光像裹著自己的女兒一樣緊緊裹著這個孩子,平穩,再平穩,衝刺,跟著這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沖向前去,啪,跪倒,是突然跪倒,是猛跳崖,收住。將光圈縮小,縮小,再縮小,縮到最小,只留下我們可憐的桃花女那一張無助的瘦臉。注意,第二隻追光注意,請把燈頭提前對準剛才桃花出場的地方,崔護內喊:「桃花——!」音樂大作,注意,在五五五五的第四拍五字奏出時,開光,是強烈的投射,讓急急出場的崔護,帶上一種驚慌失措感,他的心上人桃花,因為不守大家族的陳腐規矩,而被他狠心的母親趕走了,他在追趕。跟上,緊緊跟上崔護,一個「硬殼子」翻轉,喊「桃花——」,再跟上。發現桃花,都退,退,向後退,再退,再退,把光收好,穩住,兩人向前沖,放大光圈,擁抱,緊緊擁抱。注意,注意,兩隻追光的光圈要完全重合,不許有一絲錯開的影子。定住,定住,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晃動,就像美麗的死亡。然後慢慢的,慢慢的,在淒厲的二胡聲中,隨著男女主人公的慢慢撕開,舒緩分離,分離,呼吸,分離,再呼吸,再分離,要像湖面一樣平靜得能映月……流動起來,追光隨著主人公的表演流動起來,呼吸,追光要呼吸起來,就像錦緞一樣,柔和地展開,展開,再展開,這是兩匹沒有絲毫瑕疵的錦緞,美得讓人陶醉、窒息……呼吸,再呼吸……

  順子和大吊整個都是按靳導排練時的要求,走完全過程的。這場戲,足足有二十八分鐘,他和大吊就那樣緊緊地抓著追光,直到將男女主人公,送到靳導提示的「開放的大唐、國際的大唐、詩人的大唐、青年的大唐」的「萬國不夜城」。當樓下的掌聲,猶如破堤般潮湧上來時,他倆捶了捶腰,靜靜地躺下了。太完美了,真的打得太完美了,他們自己把自己都服了,完全合乎靳導所要求的「兩匹錦緞」的藝術效果,可以說打得「毫無瑕疵」,只能給藝術加分,而絕對是減不了分的。他們有這個自信,因為他們今晚是真的有了藝術呼吸的。他們像兩個從水裡撈起來的人一樣,在那裡靜靜地躺了許久,因為離戲的尾聲,大概還有四十多分鐘,他們還可以充分享受一下他們的藝術成就。

  順子問:「沒有啥不舒服的感覺吧?」

  「還行。」

  「你知道我這趟出來,就擔心你狗賊的身體。」

  「我知道沒韋。興許比你還強呢。」

  「沒事就好。哎,大吊,這美的戲,底下人,要是知道上面有兩個精溝子打追光的,會是啥感覺?」

  大吊說:「當下就不想看了,鬧退票去了。」

  「咱的裸體就這難看嗎?」

  「你那溝子要是讓人看了,一輩子都不想吃飯了。」

  「那倒也是。你那屬也大得太疹人,像驢鞭。咱趕緊穿,下去候場走,後面還有惡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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