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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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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周桂榮開始是早去晚歸,可順子那裡實在太忙,晚上回不來,周桂榮就只好歇在順子家了。 順子讓周桂榮暫時住在韓梅的房裡。女兒麗麗那邊沒人照顧,大吊給順子說,順子也同意接了來。那邊的租房沒人去住,加之房租又貴,大吊就悄悄把租房退了,一家人算是暫時落腳在了順子的家裡。 周桂榮把刁大軍伺候得很好,刁大軍是順子他哥,而順子是自己老公的老闆,何況自己現在也算是人家的手下了。她常聽大吊說,順子是個能長久打交道的人。所以,她伺候起刁大軍來,就特別上心。給刁大軍擦澡時,刁大軍都還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就像當初伺候自己的癱子公爹一樣,一天連屁股也是要用熱毛巾擦兩遍的。也不知是藥的原因,還是伺候得好的原因,刁大軍就比回來時活泛了許多,有一天,甚至還讓周桂榮攙扶著,下地走了幾步。 但人畢竟是不行了,比周桂榮高一頭大一膀子的個子,茸拉在她身上,就跟一床曬綿軟了的被子一樣,哪一處不扶住,哪一處就拖拉到地上了。她悉心伺候著伺候著,人還是再說不出一句話了,眼神也恍惚了,那個「老中醫」被再接來時,就說不用吃藥了,造化如此,神仙也無力回天,恐怕得準備後事了,說興許都熬不過一禮拜了。不過這次出診費只要了一千塊。 順子那幾天特別忙,可再忙,他還是堅決不到舞臺上去了,他說,無論如何,都得把他哥陪幾天。他先去給他哥置辦好了上路的衣帽、鞋襪,然後就一直坐在刁大軍身邊,接尿接糞,看著他,撫摸著他,無奈地等待著一個人的油盡燈滅。 他在想著他哥這個人的一生,那也真是占盡了風光的一生。很小的時候,就跟他有很大的不同,他總是在悶乎乎地出著勞力,撅起溝子都有幹不完的活兒。而他哥呢,遲早嘴裡吹著口哨,溝門子裡隨隨隨地響著炮,腦子裡的環環就那麼多,力氣都讓別人出了,自己還吃香的喝辣的。他也想學他哥來著,可那一套,又總是學不會,也就只好一輩子都這樣瓜不卿卿地,朝前傻過著算了。 這幾天,他老想著自己小時跟大軍哥看菜地的事。那時他爹還在,他爹總怕他一個人看菜地出事。過去看菜地不是沒出過事,有那偷菜的,拿著刀,端直把看菜人眼睛宛J了的都有。所以他爹,就老要讓刁大軍晚上去給他做伴。刁大軍倒是滿口答應,落了個每晚可以不回家的自由自在,但大軍哥哪是規規矩矩守夜的主兒,就跟順子商量說,每晚放他出去打牌,保證一月給他六十塊錢,等於一晚上兩塊。順子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一來每晚還能多掙兩塊錢,並且這兩塊錢是不用給家裡上交的。另外,他哥不來做伴有不來做伴的好處,他哥個子大,身體重,油毛氈棚裡架在半空的窄床,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分量。何況他哥一躺下,就睡得跟死人一樣,別說巡夜了,就是被人背走,也會人事不知的。那時他就養著一條狗,那條狗,咋都見不得刁大軍來菜棚裡睡覺,因為他一來睡,就呼味打奸、磨牙放屁的,那聲音驚動得狗整夜整夜的都無法安睡。刁大軍倒也講信用,每月準時給他六十塊,有時高興了,還給他撇出八十、一百的來,反正他在他爹面前,也給他哥捏得嚴實。可後來有一天,順子記得也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半夜時分,刁大軍突然急急呼呼地來找他,說讓順子立馬給他找五百塊錢,他賭博弄了個大窟窿,今晚無論如何得把窟窿補上。刁大軍知道,他的私房錢,是偷偷塞在棉衣棉褲裡的,他塞時,有一次他哥是看見了的。順子本來不想給,可見他哥連手錶、大衣都讓人剝去押著,是讓他出來找錢往回贖的,他心一軟,就把棉衣棉褲的縫子扒開了。刁大軍一邊用手在膝蓋上抹著皺皺巴巴的票子,一邊讓他放心,說回頭哥一定會加倍償還的。順子一算,他哥半年一共給了他四百二十塊錢,結果一次又從他懷裡掏去了五百,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賠本買賣。可誰叫刁大軍是自己的哥呢。小時他受人欺負,他大軍哥只要一閃面,就是有再多的野孩子,也都嚇得抱頭鼠竄了,今夜大軍哥整得跟楊白勞似的,他能不伸出救援的手嗎?當然,後來刁大軍也給過他的錢,甚至不止一千塊,但刁大軍早忘了是對那五百塊借債的加倍償還。反正他是贏了,贏了順便給弟弟一個彩頭,據說要是贏得多了,他連場子旁邊燒水看茶的,都要撒幾把出去的,更何況是自己的親弟弟呢。順子咋想,他哥那種大氣,他都是學不來的,聽說看人大方不大方,主要是看面對金錢的態度,刁大軍有了錢,總喜歡一揮螺地在明處碼著,朝出花時,也不太喜歡數,比劃個大概,就撂出去了。而他刁順子要是掙下錢了,那是要趕緊找個地方,美美數幾個來回的,並且還要小氣得把那些缺了角的,拿回去讓人家換一下,然後立馬藏起來,是生怕背後有賊眼盯上了。 順子一邊招呼著大軍哥,一邊又想起了自己已經死去的二哥,那也是個會享福的主兒,他記得那幾年,他爹老讓他們弟兄三個,到城裡機關單位去拉大糞,不知咋的,他大軍哥和二哥懷裡不是有糖,就是有餅子,再不就是有零分分、零毛毛錢,反正每次都拿這些東西,換他下池子舀糞,然後又哄著他,把大糞從人家單位門口往出拉,他們嫌拉大糞出門丟人。到了菜地,人家都坐在地頭玩,他又一苗一苗地去滴糞,反正人家有的是東西,讓他心甘情願地出這些力。過一段時間,集中到他身上的幾塊錢,又被他們找各種理由借走,他又再一點一點地往回掙。但在保護他的問題上,也倒是沒說的,那些年,村裡娃娃們好打群架,順子弱些,自然少不了就成了被欺負的對象,每遇這事,他大軍哥和二哥,絕對是兩肋插刀,不管離多遠,都會趕來,直到把對方打得跪地告饒為止。他二哥後來抽大煙,都抽成細麻稈了,有一次他蹬三輪,讓一個賣牛肉的欺負了,他二哥竟然還撲上去,給了人家一嘴捶,不過自己也因用力過猛,端直趴在人家身上起不來了。 他想到這裡,自己先撲味笑了,周桂榮問他笑啥,他說他想起了自家弟兄過去的一些事情。周桂榮就問,聽你說你大軍哥,一輩子混得吃獅子打老虎的,都沒娶下個媳婦嗎?順子說,要成心娶,恐怕十個八個都娶下了,好日子都讓自己折騰完了。他大概說這話時,聲音有點大,他哥突然睜了一下眼睛,把他和周桂榮盯了一下,但好像已經認不得人了。 在他印象中,他大軍哥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那真叫一表人才,每晚看菜地,不是去賭博,就是領著村裡村外的女娃娃到野地來鬼混。開始,順子不懂這些,以為是他哥欺負人家女娃呢,深更半夜的,在菜地裡,把人家女娃整得怪叫喚,有一次,他還去收拾過他哥,硬把壓在人家女娃身上的刁大軍往起拉,還讓人家女娃罵了他一頓:「你有病吧!」後來他才懂得這是咋回事。他也不喜歡他大軍哥今天換一個,明天換一個的,但畢竟是他哥,也不好說啥,連刁大軍跟村裡玩過的那些女娃,他至今還都保密著。除非她們自己說出去,從他刁順子嘴裡,是休想套出他哥這些事情的。他覺得那都是些爛事、髒豐、破事,說了還髒他的嘴呢。 終於不能動了,活得那麼風光的刁大軍,說是不行,就徹底不行了。他過去老說,他一輩子沒見他哥流過淚,可自打這次去接刁大軍,到現在,一個多月時間,他已不止十幾次地看他流淚了。他覺得他哥就像一個硬柿子,突然變得又綿又軟了下來。接回來後,他埋怨過那個叫「媽的」的小女人,他哥搖搖頭說:「不要說了……也不容易,我都對不住人家娃,走了……也是應該的……我都沒給……沒給人家留下一分錢……」他甚至為這事還號陶大哭起來。 順子覺得他哥完全不行的時候,就準備提前給他把老衣穿了,人一死,渾身就會僵硬,那時老衣就不好穿了。前些年,他也曾給死人穿過衣服,掙過不少喪葬錢的。就在他翻騰著給刁大軍穿衣服的時候,刁大軍突然又醒過來了,不僅認識他了,而且連周桂榮也認出來了。周桂榮說,這叫迴光返照。大軍哥竟然斷斷續續地交代了一件事情,當然,如果不知道前因後果,是鬼都聽不懂的事。好在那事,順子是知道一些影影的。三十幾年前,刁大軍為了南山裡的一個女娃,從家裡跑出去半個多月,回來差點沒讓他爹把他的狗腿打折。但刁大軍反復給順子說,值,把狗腿打折了都值。他說那個女娃太漂亮了,反正西京城裡沒見過那麼嫩,那麼水靈的人兒,他一會兒形容說她像清泉,一會兒又形容說像水蜜桃,反正把啥都形容了,還是說沒有形容出那個娃的味道。所以刁大軍一說鎮安縣,三十幾年前,他就知道是咋回事了。順子知道,刁大軍年前回來,還專門去看過這女人一次,在他看來,他大軍哥一輩子尋花問柳慣了,去著一個女人,也沒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沒想到,他還真的為這個女人上了心,竟然在臨離開人世時,最後提到了這個女人,雖然他把話說不清晰,但順子還是聽明白了,他說那個女人現在很可憐,兒子挖煤,把腰塌斷了,家裡沒指望了,讓他想辦法幫一幫,一再說,那個女人在鎮安黑窯溝裡住,人叫楊桃花…… 刁大軍是這天晚上後半夜去世的,去世時,是躺在順子懷裡的。當時他好像覺得渾身發冷,直朝順子身邊抽搐。 順子這幾天,一直就睡在他哥身邊,一有動靜,立馬就起身伺候。 可這次刁大軍既不是想喝水,也不是哪裡難受想翻身,好像就是想朝他身上靠一靠。順子就主動靠上去了,並且嘴裡不住地喊著:「哥,哥,你想咋了,你說。」但刁大軍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了,只是底下走了一股氣,那股氣,再沒有形成平日那種灑脫不羈的隨隨炮聲,氣體是蔫蔫地出溜出去的。 刁大軍再次將自己的身子,朝弟弟懷裡靠了靠,大概是覺得已經靠實在了,就嘴一歪,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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