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彥 > 裝台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鄧名演說著就把他往出掀,就像掀一個要飯的,順子是從舞臺上直接來的,身上穿的藍布大褂,確實髒得有些像撿破爛的,不過他今天腰杆是挺著的,面對這個把滿臉化得比上臺演出,還更要血糊淋蕩些的矮胖女人,他煞是大膽地表示出了一種鄙夷和反抗,「別動我,我跟瞿團說哩,和你有一毛錢的關係沒有?」

  順子肩膀一篩,把鄧名演篩出了老遠。這女人本來就有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洩,這下就更是躁上加躁了,「你想咋你想咋,把你個爛裝台的還想咋?真格老娘是混背了,連陰溝裡的蛆蟲螞蟻都敢欺負老娘了,你再欺負一下試試,你再欺負老娘一下試試。」說著,就朝順子身上撲,並且抬手就要打順子,瞿團急忙上前一把攔住了。

  這時,剛好靳導走了進來,「咋回事,還上全武行了?」沒等靳導把話說完,鄧名演到底還是插著空子,把順子美美踢了一腳,並且那一腳正好踢在順子的交檔處,順子呼地捂住那個地方,就窩下去了。靳導當下把臉變了:「哎,鄧九紅,你咋了?你咋能隨便踢人家順子呢?」

  鄧九紅,順子終於把這個過了氣的名演的名字想起來了,她叫鄧九紅。

  「你問他自己是咋犯到老娘手上的。哎,你說可氣不可氣,老娘跟老瞿在這兒談話哩,他一個爛裝台的,闖進來就要訛詐團上十萬塊錢,你說老娘能不挺身而出?不為團上說幾句話嗎?你沒看社會都成啥了,老娘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真是世風日下,刁民橫行哪!」鄧九紅還義正詞嚴的,不過最後那兩句,明顯是哪個戲裡的臺詞,她說時還帶著濃濃的韻腔。

  靳導說:「別一口一個老娘老娘的,你好像比我還小一歲吧,怎麼就老娘起來了。」

  「我就要稱老娘,咋了?老娘要不是老了,還在世上受這份窩囊氣,連個破裝台的,都敢來推推操操的,要放在過去,這號臭大糞,給我拾鞋帶我都是不要的,你說,你說現在這,這還叫個世道嗎……」不知咋的,鄧九紅還先委屈地號陶大哭起來了。

  瞿團說:「好了好了,人家順子也沒把你咋,相反倒是你踢了人家一腳,你還要咋嘛?」

  順子那個地方還抽搐著,眼淚都痛出來了,他看見鄧九紅今天是穿了一雙前邊尖得跟錐子一樣的紅皮鞋,他見過尖頭皮鞋,但還沒見過這麼尖的,而那個最尖的地方,就釘子一樣釘在了他的要命處。

  鄧九紅哭著鬧著,不知咋的,還有些咽不上氣來,瞿團就趕忙安排人把鄧九紅背回家去了。

  順子還在那裡蹲著,那陣要命的疼痛總算過去了。倒是靳導還在開他的玩笑:「順子,檢查一下蛋,看散黃了沒。」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本來他還是很尊敬的,可自打正月那場扮狗的演出,被她臭駡一頓後,他就徹底不想再理這個瘋婆娘了。

  他慢慢站了起來,還想跟瞿團繼續商量給猴子要錢的事。

  他們還在說鄧九紅,說鄧九紅這幾年也可憐,老漢跟她離婚了,老娘還癱在床上,關鍵是女兒也被人家拋棄了,三個女人在家裡過得很是惶恐。

  順子咳嗽了一聲,瞿團終於把話題又扯到了給猴子的賠償上。讓順子喜出望外的是,靳導一屁股坐在了他和猴子這邊,一再說,這是人的一根手指頭,是鮮活生命的一部分,更何況,這是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人的指頭,她說三萬塊錢是絕對打發不了的。寇鐵說,他諮詢過律師,覺得賠到這個數已經可以了。靳導說,誰說這個數可以了那都是胡說,如果團上執意只賠三萬,那麼她個人會拿出一點錢來作為補償,因為戲是她導的,她說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些話讓順子聽了特別感動,這個女人在他看來,跟瘋子真的沒有兩樣,無非是沒被送進瘋人院而已。一上舞臺,一開始排戲,幾乎六親不認,好像藝術就是她爺,她婆,她爸,她媽,她娃,誰哪怕是無意間傷害了一根頭髮絲,她都會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子一樣,跟人拼命的。那晚上順子扮演狗出了岔子,這頭母獅子立馬就瘋掉了,當時那震怒,恐怕也只有捆綁、電擊,才能使她平復、安定下來。可今天,這頭母獅子,又可愛得跟廟裡的菩薩一樣,前後替猴子說話,替他說話,甚至還跟寇鐵針鋒相對地幹了起來,他心裡,迅速就恢復了昔日對靳導的崇敬與愛戴,靳導說到激動處,嗓子乾咳起來,他甚至立馬把腰猴下來,雙手將熱茶遞了上去。

  其實靳導還不是為這事來的,她是來說《人》劇修改排練的,遇上說猴子的指頭賠償了,就插進話來,跟寇鐵說得不依不饒的。翟團就那樣靜靜地聽著,這是他的領導風格,也是秦腔團的風格,無論啥時開會,門都敞著,有人來找他,聽上一頭半句的,就敢插話,插了也就插了,用翟團的話說,劇團麼,有啥大不了的秘密,聽聽群眾意見也沒啥壞處,所以,進他辦公室的人,渾身就都長滿了嘴巴。只有評職稱會議,不在團裡開,那是因為有好幾年都開不下去,一開會,就有人端直坐在會場不走,後來才只好拉到外面去開的。就連順子,進瞿團的辦公室,也是有些隨意的,有時還順手捏一撮茶葉啥的,反正瞿團總是笑眯眯的,好打交道,好說話。但今天,靳導跟寇鐵說翻臉了,瞿團也就沒有讓他們再說下去,寇鐵把門一甩,說看誰還不會當李鴻章了,就先走了。瞿團讓順子也先走,說這事回頭再商量。他就出來了。

  順子走出門,還聽見靳導在說:「老瞿,給人家賠三萬確實不合適,人家是靠手吃飯的,那一根指頭,可咋都不止三萬塊,咱不敢虧了人家下苦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翟團就找順子去商量,說看五萬塊行不。順子其實也跟猴子他們商量了,覺得瞿團還有靳導這些人,對大夥兒都不錯,加上長年還得在人家單位幹活,有個差不多就行了。就這,順子還是故意挺直了腰,以談判代表的身份,坐到翟團的沙發上,跟瞿團扳了扳秤,又狠勁要了一萬:「看給個六萬咋樣?」「六萬就六萬。」瞿團答應了,看來這個數,他們提前也是商量過的。猴子領錢那天,寇鐵還說了幾句難聽話,說:「想辦法把雞巴也截了,不定還能訛個六十萬呢。」氣得猴子回來,說:「我都想把寇鐵的牙敲幾顆下來。」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往前走著的時候,順子家裡又出了一件大事,刁大軍回來了,二百多斤重的刁大軍,是瘦成一把麻稈,病得快水米不進的時候,被接回來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