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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它們終於把百腳蟲的腿鋸完了,並一截一截地安排另外的部隊運走了,然後,它們就把這只輕了許多的蟲子,搬運泰山一般地朝大路口搬去。在鋸腿時,大概沒想到,蟲子一旦失去了支撐的那上百條腿,就失去了平衡,老是朝兩邊倒著,搖晃著,像是一直在發生著十分強烈的地震,因此,螞蟻就一層一層地搭著蟻梯,把整個蟲子,是包圍著朝前裹挾的。他開始被安排在最底層,實在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就自己偷偷鑽到了最上邊一層,一來能透氣,二來也輕省許多。他突然覺得,應該把這個發現,告訴給自己的那個夥計,它還在最底層貓著呢。他就又回去找到了那夥計,那傢伙這時正掙得屁呼呼的,六條腿也被壓趴在了地上,但它還在努力用兩個前贅,往前推動著那個龐然大物。他悄悄趴在它耳邊,耳語了幾句,誰知夥計不僅沒跟他走,而且還瞪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奮力推著它的東西。他看看壓趴在底層的所有螞蟻,都是那種奮不顧身的神情,就有點害羞地,仍然融進了任由其他螞蟻踩踏,還是要努力把物體向前推進的隊伍。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幾條腿好像都快被踏斷了,終於從上層發下話來:「最底層的,上到最高層,最高層的,下到最底層,以此類推,交換場地!」連他還都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就被別的螞蟻擁上了頂層,大家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就又開始了艱難的推動工作。

  這樣換上換下,換左換右,換前換後的,不知進行了多少次,最後終於把百腳蟲弄到了大路邊,可就在即將運上大路的時候,卻發生了一次重大事故,讓幾十隻螞蟻,喪失了性命,並且其中還有好幾位女士。那是在上一個大斜坡的時候,百腳蟲突然向一邊倒去,任一營的兄弟姐妹們如何頑強撐持,百腳蟲還是向下滾了幾個翻身。當時,他和那個夥計,正換崗在中層用牙齒拖拽,頭上、身上、腳下都是兄弟姐妹們在拱動,突然,他覺得用牙齒死死咬著的東西崩脫了,連一顆牙都離嘴而去。然後,他就被彈上了半空,他看見了半空中的晨霧,還有透過晨霧的朝霞,他知道已是早晨天將粉亮的時候了,說明大夥整整幹了一夜,好在他已習慣了這種夜貓子生活,幹到這陣兒了,也還沒有困意。不過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因為這還是在四岸不著地的空中,無論怎樣,都是會著地的,著不好,恐怕小命就沒了。他正想著,也正膽戰心驚地往下重摸著,就聽隨的一聲響,自己和一個硬物接觸上了,他的第一感覺,好像不是水泥地板,而是一個落上去還忽悠了幾下的東西,忽悠得他的頭都有些暈,六條腿也有些挖抓不住,等稍稍平穩下來,他定睛一看,原來自己是落在一塊像床板一樣的東西上了。他前後跑著仔細分辨了分辨,才弄清楚,是一片還沒有還過陽的冬草葉子,這還得虧自己是曾經有過人類經驗的,放在他那個夥計看,興許就是電影《阿凡達》裡那棵能住成百上千號人的神樹了。他突然想看看自己的夥計在哪裡,他慢慢爬到草葉的邊沿,向四周隙望了隙望,他被驚呆了。原來被大夥弄到快接近路邊的百腳蟲,已滾到半坡中間了,要不是一棵草,注意,在它們看來,可能還是一棵「阿凡達」的樹卡著,恐怕早又滾到坡下去了。整個坡地上,一營的弟兄們被摔得到處都是,有的已明顯仰面朝天,紋絲不動了。他急忙從草上下來,到處尋找著自己的那個夥計,他想喊,又喊不出來,好像發出的,不是人家螞蟻的聲音。緊接著,就有拿了喇叭的螞蟻喊話了:「緊急通知,緊急通知,由於發生了特大事故,傷亡十分慘重,通信兵已報告團部,二營、三營的弟兄們很快就救援來了。現在請各班組,先開展自救,沒有受傷的和那些受了輕傷的,請儘快把那些受重傷的兄弟姐妹,運到大路上去,總部已安排醫療隊和運輸隊在那裡等候了。注意,搶救完重傷員後,再清理所有遺體,上邊要求,一律要把弟兄們的屍體拉回總部。再播送一遍,再播送一遍……」

  他按要求,先就近搶救起重傷員來,包括那些不重也不輕的傷員,都主動把那些摔昏迷了的,或者摔得腿斷胳膊折的同類,用兩隻前贅托過頭頂,奮力朝大路上送去。他先後也跑了兩趟,當再下來時,二營、三營的弟兄們就上來了。它們從他和那些受傷的螞蟻頭上,搶過傷員,並且把一些輕傷員也都抱起來,舉過頭頂,送上大路了。最後就連他也沒放過,硬是被幾個沖上來的姐妹,一邊說:「英雄吃苦了!」一邊搶著,抱著,背著,扛著,弄上了大路。

  他和一營剩下的弟兄,都趴在大路邊上,那些傷重的,快快地就被一些體格特別大的螞蟻運走了,他聽身邊的螞蟻說:「那是兵蟻,專門負責蟻巢保衛的,今天這韋故出得太大了,驚動了母后,那些兵蟻,都是從總部直接派來的。」

  他在路邊爬了一會兒,就又挨個兒找起了他的那個夥計,終於,他找到了,那個夥計也受了傷,兩條後腿沒了,是被百腳蟲砸住,自己硬掙脫出來,後腿就被永遠壓在了那個笨物的身下。這麼重的傷,照說是應該先讓兵蟻運走的,但今天傷員實在太多,兵蟻運不過來,它就一直在很遠的地方趴著,別的傷員都呻吟個不住,但它卻一聲沒吭。他立即就要喊管事的來,可被它阻止了。

  天大亮了,大路上黑壓壓一片,數萬隻螞蟻,在快速朝前行進著,它們頭上托舉著各種東西,他看有米粒、有蟲卵、有白糖、有芝麻、有果核、有肉末、有蜘蛛腿、有蚊子頭、有蒼蠅翅膀,還有舉著雞蛋皮和沙粒的傢伙,行進得十分整齊莊嚴,他甚至還產生了一種身為螞蟻的驕傲和自豪。

  有許多輕傷員,都慢慢順著路邊,在往前運動了。他那夥計也要起身,可失去了兩隻後腿的支撐,那副大肚子就拖在地上,咋都運動不前去了。他二話沒說,就把它舉過頭頂,努力向前爬去。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一條腿,也是扭了筋的,咋走咋痛,一拐一拐的,跟隊伍的步伐,幾乎要差好多倍。再後來,他咋發現,自己的那條腿,其實是斷了的,不過開始麻木著,走著走著,才發現裡面斷裂的茬子,已發出了錯位的響聲,他的爬行速度就越來越慢了。那個夥計幾次要下來,他還是艱難地往前舉著,爬著,後來那夥計自己也痛暈過去了。他在實在舉不動的時候,也會停下來,歇一會兒,然後再舉起來,往前走,直到大隊伍過完,他還在踏著它們走過的足跡,往前爬行。

  眼看一天就過去了,在天快黑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絕望情緒,這時,躺在他頭頂的那個夥計,終於醒來了,硬從他頭上翻了下來。它說,在路邊歇著吧,千萬不要離開大路,總部會派員回來尋找它們的,等著吧,它們一定會回來的。

  他覺得隊伍已經過去很久了,連出書故的那些屍體,他都看見是運走了的,剩下這些殘疾蟻和走散了的弟兄,誰還會回來尋找呢,要找,早就來找了,咋會等到天黑呢?那個夥計說:「你真的不懂?大部隊的目標是不能改變的,必須保證整體先快速搬到新的地方,免得路上出大的差錯,全軍覆沒。等安營紮寨後,就會立即派員,順來路開始收容傷員、病號和走散了的弟兄,一天收不齊,兩天;兩天收不齊,三天;直到最後一個掉隊的找回來為止,並且是生要見蟻,死要見屍。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始終不離開它們走過的大路。尤其是晚上,更是收容的最好時期,它們發出的救援信號,我們容易聽到。等著吧,一會兒月光升起的時候,我們就得伸長耳朵聽著。反正我們總部的搬遷口號是:一個都不能少。」他記得這好像是他過去做人時,看過的一部電影的名字,竟然在這裡也用上了。他就歇下來,跟那個夥計一道,吮吸著草上的晚露,靜等著總部的營救。

  果然,在半夜時分,救援的聲音出現了:「有掉隊的嗎?有掉隊的嗎?有掉隊的吱個聲。」他那夥計就急忙發出了聲音:「有。在這邊。」很快,幾隻救援螞蟻就跑上來了,其中一隻腦袋很大的螞蟻問:「怎麼回事?」另一隻螞蟻說:「頭兒,它的兩隻後腿沒了。」「扛上走!」他那夥計,就被一個兩隻前胳膊很粗的螞蟻舉過頭頂了。「這位怎麼回事?」那個大腦袋蟻在問他。另一個螞蟻摸了摸他那條斷腿說:「骨折了。」「扛上走!」他就被另一個粗胳膊粗腿的傢伙,呼地一下舉過頭頂,扛著走了。只聽身後那只大腦袋蟻說:「繼續找,一個都不能少。」他就流下了眼淚……

  忽然,順子被敲門聲驚醒了。他一看表,已經是早晨九點多了。

  他爬起來,走到院子一看,螞蟻正在搬家。

  它們是從牆外走進來,然後又從另一面院牆翻出去的。螞蟻隊伍不僅長,而且寬,他是美美跨了一大步,才從房門口,跨到大門口的,生怕腳下傷著了它們。

  他打開門一看,是大吊他們,幾乎把在他手下幹過的那幾十號人,全都帶來了,密麻麻擁了一大片腦袋。他就說:「你們是成心不想讓我安生,是吧。」

  「你安生了,弟兄們咋辦哪!」大吊說。

  順子無奈地說:「好吧,都進來吧。小心腳下螞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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