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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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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順子回家,還把狗研究了半夜,弄啥就得把啥事弄得像回事嘛。第二天晚上,墩子就表揚他說,比先一晚上明顯演得活泛多了。他回家還是研究,幾乎每晚演出完,在家裡都要學狗走幾個來回,繼續琢磨動作和細節。觀眾對這部戲,幾乎一連聲地說好,場場爆滿,他激動得甚至還用三輪,把他的老師也接來看了一場,老師看完,倒是不以為然,在送回去的路上,老師說:「戲太鬧了,太花哨了,景也喧賓奪主,太浮華了。崔護心裡要是這樣鬧騰,就寫不出那樣好的詩了。」那麼多觀眾都說好,就老師一個人說不好,他就覺得老師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時代了。 就在他把狗演得正有點味道的時候,他聽說,演狗的演員發燒好了,明晚就要來上班了,今晚他是最後一次扮演狗了。他突然覺得需要很好地畫個句號。由於演出紅火,幾乎所有演員都在放大表演尺度,都想讓自己的臺詞、動作、唱腔,贏得更多的掌聲和叫好聲,順子剩下最後一次表現機會了,自是不想黯然收場。這天晚上,從出場,「它」就有些癲狂,不該搖頭的地方搖頭,不該扭屁股的地方扭屁股,跟著主人「跑圓場」,到了觀眾面前,「它」甚至還專門給觀眾做了個鬼臉。這些倒也罷了,關鍵是在「它」死了以後,聽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誠的唱腔時,「它」躺在主人公懷裡,隨著音樂的淒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飄蕩起來。「它」可能是完全進入戲了,演桃花的演員,還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別動,可「它」還是止不住要飄然搖盪。他從來沒有在如此溫暖的懷抱裡,享受過這樣的讚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給「它」的,還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誰還給他過這大的篇幅交流說話呢,大多是:順子你把那個啥弄一下。或者是:順子,你長眼睛是出氣的呀,你看那個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揚,也很簡單:順子,那個事弄得不錯嘛,下次還讓你弄。用這樣的戲份,這樣的愛憐,這樣撕肝裂肺的思念,來總結、歌唱一個生命的意義,五十多歲了,他還是借著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這一生,只有被人賤看、呵斥的份兒,從來沒有如此高尚、重要、尊嚴地活過一天。他在充分享受這種高尚,這種重要,這種尊嚴。享受的過程是有音樂伴奏的,而這種伴奏,是讓人要情不自禁地用手打拍子的。他突然覺得,有一種笑炸了堂的東西,在耳旁連續閃爆,忽然,他想起這是在舞臺上演戲,自己扮演的是一條狗,「它」的屁股特別的不舒服,是不是剛才扭動時把尾巴搖掉了,要不然底下人怎麼會笑成這樣呢,「它」把手伸去摸尾巴了,就在摸著尾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是一條死狗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知道,戲比天大,今天他是把天大的亂子惹下了。 他剛下場,就被寇鐵照屁股瑞了三腳:「你狗日的是找死,找死,找死呢。你瘋了是吧,你這條瘋狗。」寇鐵還要踢他,就被瞿團擋了。但後臺所有人,明顯對他都是一種同仇敵汽的感覺。 翟團問他是咋回事,他直說是恍惚了,一個勁地賠不是,說自己該死。他一直希望看到靳導,哪怕是劈頭蓋臉罵一頓,也比見不著人強。他聽說,靳導是在看「它」滿台胡來時,氣得踢飛了凳子走的。他想去找靳導,賠個不是,可舞臺上又要換景,走不開,就直等到戲畢,寇鐵通知全體開會,靳導才從後臺沖了出來。靳導眼珠子都是紅的,頭髮好像也倒豎了起來,完全是一副猛虎下山的感覺。 音響部門早給靳導準備好了話筒,但靳導拿著話筒,半天沒說話,整個舞臺和池子裡,真是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順子是見過劇團演出完,開這種處理事故的緊急會議的,可這麼嚴肅,他還是第一次見。他甚至覺得要是有槍,靳導能現場把他崩了。他一直躲在那片桃花景後邊,儘量不讓更多人看見,他渾身一直在顫抖,抖得連身體挨著的景片都在顫動。這陣兒要是有地縫,他絕對想一頭鑽進去,哪怕再不讓出來都行。 安靜了許久,靳導終於開腔了:「大家不要覺得今晚演出是個偶然事故,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必然現象,不出這樣那樣的事故都不由人了。因為這幾天,掌聲太多了,所有人都瘋了,不是一條死狗瘋了的問題。刁順子呢?刁順子!」嚇得他從景片後站了起來,站起來的身子,要比平常矮了許多,那幾個彎折,倒是越來越大了。 有人見他這樣子,就味味地笑起來。終於,大家忍不住哄堂大笑了。 順子也不知大家都在笑什麼,莫非身上哪兒又不對勁了?他又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大家就笑得更放肆了。 「沒想到你刁順子還有演喜劇的天分,真是讓人開了眼界了。我就不明白,你不是不懂舞臺的人,你不是街道閒人,你怎麼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讓人無法容忍。我只能以為你是突然瘋了,精神分裂了,再無法讓今天這場世界上最糟糕、最醜陋、最無恥、最噁心的演出,有個更合理的解釋。你連演一條狗的自控能力都沒有,真是太悲哀了,太悲哀了……」靳導把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都給他用上了,他開始在聽,後來腦子就一片轟鳴,再也不知道這個大嘴婆娘在說啥了,只見兩片厚嘴唇在一張一合的,是一種失控的開合,好像也在發顫。他只感到,那開合的肉洞裡,放射出來的,都是令人無法承受的毒箭。這個胖婆娘在幾天前,還那麼可親、可愛、可敬,可轉眼間,就變成瘋子了,真正的六親不認。有人說,這婆娘一輩子是嫁給藝術了,可在他看來,這婆娘不是嫁給藝術了,而是嫁給一個瘋子了,一個看不見形狀的瘋子,是讓瘋鬼附體了。他心裡又在罵:「真是個臭婆娘。」 演狗,給自己帶來了這大的羞辱和悲哀,他一生是再也不準備演狗了。 狗日的狗。 這天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可回到家裡,又遇上了一件更讓他撓心的事,菊花正式告訴他,她明天就要跟人到韓國去了,會去兩三個月。他問幹啥?她說去做美容。在她旁邊,就站著一個頭頂只剩下一縷頭髮在盤旋的男人,看上去,年齡不會比自己小多少,只是保養得好,松泡泡的皮膚泛著油光而已。他就有些明白是咋回事了。 他日夜做夢都希望菊花身邊有個男人,可身邊真正站著一個男人,又讓他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不好多問,也不敢多問,只喃喃著說,要注意安全。 菊花和那個男人就出門了。 他心裡,這陣兒好像把底掉了似的,在房裡轉了一圈,又追出門來問:「需要錢嗎?」 那個男人答了一句:「不用。你放心。」 菊花還故意向他肩頭靠了靠,兩人就走了。 順子回到家裡,木木地關上鐵門後,就從門背後溜下去了。其實在劇場開會時,雙腿就是要溜下去的,可他一直撐著,直撐到現在,到底還是撐不住,溜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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