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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五十九章

  順子從醫院出來,就沒見過菊花,他打電話問,菊花倒是不像以前那樣凶巴了,說她在朋友家有事,這幾天就不回來了。這樣的日子,他也習慣了,只要人有著落,他也就放心了。

  仔細想,他覺得挺對不起菊花的,人家都有一個有用的爸,衣食無憂,還過得體面,而自己真的活得拿不出手,給娃沒帶上一點面子,加之日夜不得消停,更沒陪娃過過一天渾全日子。尤其是這幾年,村裡好多家都有了小汽車,動不動一家人就開著逛去了,有的還逛到北京、上海、廣州、拉薩去了,回來滿村地顯擺。而他,憑一輛三輪,最遠也就只能把娃拉到郊外迢一趟,何況人家早就看不上這「掉價」、「跌份」、「丟人現眼」的破玩法了。當然,他最操心的,還是菊花找婆家的事,年齡越來越大了,說一家不成,說一家不成,還真成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初五晚上,他去給老師拜年,本來也想讓老師幫幫忙,老師畢竟有好多學生,不信裡面就沒有一個合適的。可看老師那樣子,自師娘走後,好像連自己都顧不住了,也就沒好提說。

  正月初六晚上,他又去給瞿團拜了年,感謝瞿團一年來對他和大夥兒的照顧,關鍵是想替猴子說說話,那根指頭賠償的事還沒定呢。瞿團對他還是那麼客氣,讓他放心,說劇團畢竟是國家正規單位,弄啥都是按下數來的。他本來想把菊花的婚事跟瞿團說說,想了想,還是沒張開口,人家瞿團熟悉的,都是什麼樣的層次,什麼樣的人,那裡面,咋會有他刁順子的女婿呢?他每次給瞿團拿點禮,人家總是要還點啥,這次他乘翟團上廁所的空,準備提前溜了,誰知到底沒溜掉,硬把他叫了回來。瞿團把一隻羊腿塞在了他手裡,那是他家親戚年前從陝北捎來的,家裡人少,吃不動,瞿團說再不吃就壞了。他咋都推脫不掉,只好拿上了。

  這天晚上,他還去給一個人拜了年,那就是靳導。這個女人,他平常其實並不多打交道,就是每逢她排的戲裝台時,在一起攪和那麼十幾天。都說這婆娘是個瘋子,因而,跟她打交道,他總是十分小合著,生怕惹惱了她,讓她罵得狗血噴頭,臉面全無。尤其是這次搞《人面桃花》,這個女人開始對自己可不友好了,幾乎沒有啥不挑刺的,氣得他也在背後,跟團裡人一樣,沒少罵她「母夜叉」,「肥豬婆」,「臭婆娘」的。可猴子的事,最後還確實讓他和所有裝台人都感動了,沒想到靳導還這樣把下苦人當回事。他想無論如何,都是要替大夥兒給靳導拜個年的。

  給靳導買點啥,還確實讓他難為了,後來想起靳導是愛吃小食品的,他就去超市,把各種小食品,給靳導弄了兩大塑料袋,還提了一箱牛奶,總共花了不到二百塊錢,反正就是個心。當他把靳導的門敲開時,靳導甚至有些疑惑,問他是不是把門敲錯了。他說他就是來給靳導拜年的,靳導才讓他進去。

  他見過懶婆娘的家,但沒有見過這樣懶的婆娘,家裡亂得幾乎下不去腳。到處都是翻開的書頁,劇本,還有各種胡亂堆放著的碟片,照片,電視裡正在放著一個碟,是川劇,順子一聽就熟悉,他是給好幾個川劇團裝過台的。在沙發前的茶几上,擺了好多撕開了口的小食品,無非是蠶豆、鍋巴、幹摸片、蘇打餅乾一類的,順子看見,有好幾個方便面空碗,胡亂扔在茶几下的垃圾桶裡。房子裡彌漫著的,就是這股方便面味兒,這是他們這些裝台人,再也熟悉不過的氣味。更讓他感到震驚的是,靳導家的幾面牆上,貼滿了各種紙條,圖表,仔細看,全是《人》劇的舞臺調度圖,還有佈景道具設計圖,還有工作進度表,足有好幾百張,從這些紙條和圖表上看,戲早就爛熟在她的肚子裡了。連各種桃花舞的調度,都是提前在家里弄好了的,難怪都要叫她「女拼命三郎」了。靳導是個口無遮攔的女人,啥話都敢講,有些話,連男人都說不出口的,她也敢說,比如說,她一排戲,就忙得連一條乾淨褲頭都找不見了,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最後就流傳成:靳導沒穿褲權了。只有走進這個家裡的人,才知道,這個女人,就只是個「戲蟲」,「戲瘋子」,除了戲,她的生活能力,大概連一個弱智女人都不如。也難怪有三任丈夫,要離她而去了,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三個男人都是棄暗投明了。」在這一點上,他甚至還有點與靳導同病相憐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三個女人相繼離去,每走一個女人,都讓他痛苦得就差尋繩上吊了,可人家靳導說起這事,總是談笑風生的,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一樣,他就覺得這個女人了不起,耐性和肚量大得比男人還男人。

  靳導說:「順子,你咋還來這個?我以為你是把門走錯了呢。」

  「我就是專門來看靳導的。」

  「你看,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就坐這兒吧。」靳導把沙發上的東西扒拉了扒拉,弄出一個空來,讓順子坐下了。

  「靳導不愧是大導,一進這屋,就知道你為啥是大導了。」

  「你說為啥?」

  「把事當事弄嘛。你沒看現在有幾個人把事當事嗎。」

  「可不敢這樣說,我是懶,不會做女人。戲一彩排,我就回我媽家,睡到今天下午才回來。你看這屋裡,還是年前的樣子。」

  「你是累得來。太辛苦了,也該好好歇歇了。」

  「你也辛苦了,我看裝台,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苦最累的活兒了,一到關鍵時候就連軸轉,體力不行,還真撐不下來呢。我看你順子就行,腦子也好使,都算半個藝術家了,舞臺上的事,沒有你不懂的,要是評職稱,我覺得你拿個舞臺主任技師,副教授級,比現在有些拿了這職稱的人還稱職。」

  順子見不得誰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一說,就感動得想起身給人作揖。何況這是靳導說的,靳導是啥人?靳導是「打飛的」到全國吃排戲飯的人。人哪,出啥力氣都不怕,就怕把力出了,還落不下好,只要能落下好,就是把啥悶力舍了,也覺得值乎。

  順子一連聲地感謝著靳導對他的理解,大概是被靳導說得有點高,就跟靳導談了幾句藝術上的問題,甚至還比劃了幾個動作,跟靳導探討,看能不能把《人》劇裡的幾個舞臺調度改一改。比劃完,覺得好像沒說到靳導心上,他又急忙把話題一轉,說讓靳導要注意身體:「靳導,你的身體可是全國人民的,成天光吃這小吃、方便面可不行哪!那會把人吃壞的。你吃壞了,全國人民可就沒好戲看了。」

  靳導就笑了,說:「你甭操心全國人民的事。說,你來還有啥事嗎?」

  「真的沒事,就是來給你拜年的,感謝你替我們這些下苦人說話。你給猴子,還拿了那麼多錢,真的把下苦的當人了,就是來感謝的。也沒啥,就一點心意。」

  靳導也有些感動地說:「好,我收下了,感謝你順子。咱們也算是黃金搭檔了,我排戲,沒你制景裝台,還真不行呢。」

  「謝謝靳導高看了。」順子是給靳導一連鞠了幾個躬才出門的。如果說他對裝台這行已失去了信心,那麼今天,在連住給瞿團和靳導拜了年後,這點信心,好像又拾回來了。苦是苦,可畢竟還是有人理解,更何況一家人,還不都是靠裝台養活了這麼多年嗎,這畢竟還是一門一般人都無法來搶的手藝啊!

  出了靳導門,他才想起還有一件事忘了請教,靳導每次排戲時,把人的感情說得那麼細膩,尤其是把愛情說得天花亂墜的,咋引起人注意,咋拋媚眼,咋讓人一見鍾情,咋讓感情天長地久,好像是有一肚子愛情婚姻技巧似的,他就想著,能不能讓菊花來,請靳導過過方子,開開竅。剛才說話時,他幾次想張口,又沒張開,他覺得跟靳導的關係,畢竟還沒處到啥話都能說的份上。不過出了門,也不覺得後悔,想那靳導,跟她過活的三個男人,都先後「棄暗投明」了,恐怕她那些愛情婚姻技巧,也終究是只能入戲的。

  從靳導那裡出來,他還想著要去看一個人,年年都去給他拜年的,可今年他咋都不想去了,他覺得這個人把他們這些下苦的,太不當人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寇鐵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去拜年,又害怕人家給自己穿小鞋,畢竟平常裝台,都是只跟寇鐵打交道的。他都把拜年的東西買了幾樣,可到底還是決定不去,實在裝不成台,不裝就是了。即使不裝,也不想再吃寇鐵的下眼食了。

  誰知第二天,寇鐵的電話就來了,說今晚《人》劇首演,裡面扮演狗的那個演員突然發燒,演不成了,讓他去頂替。他說他不會演狗,寇鐵說,就讓人牽上臺,轉幾圈,然後就毒死了。順子知道,那是戲中,桃花從鄉下硬要帶進城裡的一條土狗,崔護倒是向著桃花,讓帶進城了,可剛進城不幾天,就讓不喜歡桃花的婆婆,吩咐下人,偷偷把狗藥死了。寇鐵說,演狗給三十塊,另外再搬幾場景,一晚上一共給六十,問他幹不,閑著總是閑著,他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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