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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老師聽他說完家裡的這些事後,輕輕歎了口氣說:「慢慢往前磨吧,有啥辦法,好在你總是沒虧過人的。來,我們喝兩口。」

  過去每次來拜年,師娘總是要炒兩個菜,讓他們喝一頓酒的,前年師娘走了,去年來拜年就沒喝。順子說:「真想陪老師喝兩盅,可我……都不好意思說,痔瘡犯了,還打吊針著的……」

  「那就不要喝了,身體要緊。」

  「不,老師,我看你喝。」順子說著,就把自己拿來的臘牛肉、油炯花生米和紅西鳳打開,老師說,把德憋功水晶餅也打開,他一直都喜歡吃這個,這是西京城最老最傳統的食品了。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吃這些東西了,但他和老師都還特別喜歡。順子記得他上小學時,第一次到老師家,師娘就給他發了一個水晶餅,吃得他香的,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水晶餅的樣子,是掉了半圈酥皮的,而那酥皮就掉在盒子裡,師娘再沒捨得給他們往出拿,而是小合翼翼地,把酥皮和剩下的點心包了起來,並用一根紙繩子,捆了又紮的。

  老師沒有先吃臘牛肉,花生米,而是先拿起一個水晶餅吃了起來,老師說:「這個你能吃吧?」

  「育琶。」

  順子沒有直接拿水晶餅,而是把老師剛拿起的那個水晶餅掉下來的半圈酥皮,先拿過來慢慢咽了下去,然後才拿起一個完整的來。

  老師說:「真好吃。」

  「嗯,好吃。」

  「我看街上都很少有賣的了。」

  「少了,我還是到回民坊上買的。」

  「老師今年七十三了,牙都快咬不動了。」

  「沒事,我看老師還硬朗著的。」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啊。」

  「你放心,老師,閻王不會叫你的,我看你最少也是一百往上的壽數。」

  「你師娘在,老師倒是想厚顏無恥地活著,可你師娘一走,實在是孤單哪!」說著,老師輕輕抿了一口酒。

  「老師,你要再是厚顏無恥地活著,那我簡直就是死不要臉地活著了。」

  「沒有,順子,你沒有,你是鋼梆硬正地活著。你靠你的脊樑,撐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該你養的,不該你養的,你都養了,你活得比他誰都硬朗周正。」

  順子突然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說:「連親生閨女,都瞧不起自己,我活得還硬朗周正個屁。」

  「那是另一碼事。多跟娃溝通溝通,菊花婚姻不順,也是她脾氣越來越古怪的原因。你還得花時間多陪陪她。」

  「她瞧不起我,根本瞧不起我,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我也想跟她說來著,可還不等我說一句,人家就叫我出去,你說我把人活成啥了?唉,這年月,人沒用了,真是兒女都把你不當人哪!」順子說著勾下了頭。

  「我最不喜歡你說你沒用的話,順子,你不比他誰差。」

  「老師總是不嫌棄我,年年來,年年都給我說好聽的話,其實學生活得窩囊得很,有時真的連狗都不如。都給你丟人了,老師,哪還有這樣沒出息的學生。」

  「不怕你笑話,老師教了四十多年書,學生少說也幾千號人了,可還記得朱老師的,也就你順子一個了。」

  「還有吧?」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自打退休,來看老師的就稀疏了。今年,就來了你一個。」

  「都沒良心。」順子都有些為老師不平了。

  可老師卻很淡然地說:「不能這樣說,順子,這很正常,一個人,總是會記著,當下對自己最重要最有用的人,小學老師,就像大雁塔那埋在土裡的底座,你不能埋怨,人家塔尖看不見自己。」

  「老師,聽說你教過的學生,還有到北京去當了部長的。」

  「我不記得了,只聽他們說,我記不起是誰了。」

  「這裡邊,可能就數我刁順子活得最沒名堂了,一個破蹬三輪的,可你還從來沒嫌棄過。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放暑假,到學校裡給菜地擔大糞,在廁所遇見你,嚇得把糞桶都摔了就跑,生怕你看不起我這個學生,可你把我喊回去,把糞挑子弄好,放到我肩上讓我走,後來也沒瞧不起我。」

  「我都忘了,啥時候的事呀?」

  「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後來還有一次,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是放暑假,弄了一輛三輪車,拉人掙錢哩,在端履門裡邊,遇見你和師娘,嚇得我用帽子把半個臉都捂嚴了,可師娘還是認出了我,把人丟的,都想撞到城牆上算了。可你和師娘,還專門要坐我的車,跑了一趟小東門,硬塞給我五塊錢,你記得不?那時候,五塊錢恐怕要頂現在五十塊哩。」

  「不記得了。你咋盡記著這些事?」

  「都是給老師丟人的事,可老師沒嫌棄,就記得深。」

  老師一粒一粒地細嚼慢嚥著油炯花生米,一口一口地品著老西風,說:「老師為什麼要嫌棄你呢?人都不容易,老師從來不喜歡,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這句話,都去當將軍了,誰當士兵呢?關鍵是人咋樣,人不行了,挑個大糞,蹬個三輪也不行。挑大糞,他會把大糞故意潑得滿街都是;蹬三輪,他會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那才叫活得沒名堂了呢。孔子有七十二個學生,哪個學生能做啥,孔子是要因材施教的。有個叫子路的學生,明明沒有當將軍的能力和智慧,偏要去當將軍,孔子覺得他是不會善終的,果然,子路就死於非命,讓人剁成肉醬了。孔子才是真教育家呀!前幾天,我看報紙,說一個大學老師,認自己學生的唯一標準,就是看他一年能掙多少錢,這不混帳嗎?還老師呢。」

  「能掙錢畢竟是本事。這年月,沒錢親爹也不成爹。有錢哈尿都放光芒。老師,你不知道,人有時被錢逼得,唉,要不是搶銀行得挨槍子,我可能都搶銀行去了。」順子說著,也抿了一口酒。

  老師突然把酒瓶子一墩,一股酒端直從瓶口沖出來,濺得滿桌都是,順子正抿在嘴裡的酒,都沒敢再往下嚥地怔住了。

  老師極其嚴肅地說:「什麼話?這是什麼話?你還準備搶銀行啊?啊?這像你說的話嗎?我跟你交往幾十年了,最不喜歡聽的就是你這句話了,要不得,這可要不得,這是想都不能想的事。」

  順子急忙轉圓說:「我就是打個比方。」

  「比方都不能打,聽了讓我疹得慌。」

  「就是打個比方,老師。」

  「行了,再沒啥比方打了,你必須把你腦子裡這些東西清理乾淨,我的學生刁順子,是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活得乾乾淨淨堂堂正正的人不比他誰低賤……」老師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就一連聲地咳嗽了起來。

  順子急忙給老師捶著背,邊捶還一邊賠不是:「我錯了老師,我就是說說,還真沒那個賊膽呢。」

  「說多了就會有的。即使你沒有,常跟別人說,那也是會撩撥起別人的賊膽的,要是把別人的歹心撩撥起來,你也是有責任的。」

  師娘老說老師是一根筋,好多學生和家長,就是不喜歡他這一根筋的毛病,才不來看他的。不過,老師對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凶。難怪他老讓菊花來看望老師,菊花死都不來了。韓梅也來看過幾年,後來也不來了,今天他才看出,老師是這麼愛認死理的一個人。

  他看老師是有些不高興了,就說:「老師說得對,我一定改正。」就準備起身走了。

  老師也沒留,只是在他出門的時候,又說了他一句:「腰又猴下了,我就不信,你還不如我的腰了,挺起來,再挺直些,這不就行了嗎。」

  他就挺著腰杆出門了。

  每次從老師這兒出門,老師和師娘都是這句話,叫他把腰板挺起來,說人的腰,你堅持往直挺,就挺起來了,說往下猴,也就徹底猴下去了。他每次從這裡出來,腰都會挺得比過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覺得特別的酸痛,背過老師,他還是猴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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