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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三十四章

  疤子叔家的賭場,已經開了三十多年了,用疤子叔自己的話說,他的賭博事業,見證了改革開放全過程。

  順子蹬著三輪,到疤子叔家的時候,疤子叔家的客廳,已經烏煙瘴氣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順子敲開門,適應了半天,才看清了幾個賭徒的臉面。首先是疤子叔,坐在面朝門的位置上,嘴裡叼著大拇指粗的雪茄,順子一直把這種煙叫「黑棒」,那功夫就在於,似乎只是用嘴唇銜了一點邊皮,可無論上下左右怎麼錯動,都不會跌下來的粘連牢靠。在順子的印象中,疤子叔嘴裡的這根黑棒,已經嗜了三十多年了,幾乎成五官的一部分了。之所以叫疤子叔,是因為,疤子叔在十幾歲的時候,為家裡分紅薯,短了一斤四兩,而與生產隊過秤的會計,美美打過一架,會計失去了一顆門牙,而他被會計用大秤桿,狠狠稽了幾秤,那秤桿丁頭上的銅包皮,爛了一個豁口,當下劃破了他的臉,那劃開的裂縫,甚至連白花花的骨頭都露了出來,由此,便留下了這道從眉骨到上嘴唇,牽連不斷線的終生疤痕。會計死那年,疤子叔還去靈堂罵了幾句:「你這條老狗,總算死了,可咱這孽債還沒了,等我到了那邊,也會槽你幾秤桿,讓你狗日的,在陰曹地府都甭想出門見人。」疤子叔真的一輩子都沒正)Lj、經地出過村子,最多在晚上出來迢遭彎,也就只迢到村口的牌坊下,就轉回去了。當然,為賭博,疤子叔也進過幾回派出所,但每次出來,也都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走是坐的警車,回來是老賭友們用車去接,即使早上放的人,他也會熬到晚上才回來,反正就是不想在村外見日頭。順子記得,疤子叔開始在家裡開賭場的時候,也就是小打小鬧,他還去玩過。有一回,一夜輸了六十多塊,那是他三天蹬三輪掙的血汗錢,心疼得他回去,用鐵錘自己砸了自己的手,由此再沒進過這場子。人常說,十個賭徒九個空,還有一個逃債中。疤子叔之所以能堅持這麼多年,家裡沒被掏空,人還活得由「死疤子」、「爛疤子」、「臭疤子」、「狗日的疤子」,而成為村裡的「疤子叔」、「疤子爺」,除了年齡以外,就是他的賭風好,技術天下一流,但卻從不暗算人,眼裡也揉不得沙子。他瘦得仙風道骨的,遲早穿一身黑綢子衣褲,用他的話說,是圖舒服,可在外人看來,那就是疤子叔的風格,那就是疤子爺不稱老大而自成其大的獨特做派。

  順子知道疤子叔也看不起自己,嫌他活得不灑脫,幾次當他面說:「人到這個世上來,就是享受個過程,你一天到晚蹬個破三輪,累死累活的,給人裝台,連個日頭都看不見,這不把人活成褲檔裡的尿了嗎?」活成尿了就活成尿了,反正自己既沒財運,也沒賭命,吃了上頓想有下頓,就得蹬三輪,就得給人家裝台。何況你疤子叔不是也活成尿了嗎,你不是白天也不露頭露臉嗎?還笑話我呢。當然,這話他只敢在心裡想,心裡說,以人家疤子叔的名望,他刁順子還沒資格說三道四。

  順子看見他哥是背對自己坐著的,那個叫馬蒂的女子,猴在他的背上,雙手還摟著他的脖子。旁邊坐了幾位,有村上的熟人,也有外邊的生人,反正都把一雙眼睛,如探照燈一般,光束十分專注地投射在桌上不斷翻出的「奇跡」上,他進來站了好一陣兒,都沒人發現是有一個人進來了。

  他已經有好多年,沒到這個場合來了,當年他來時,這裡還是用麻將交易,後來據說都嫌「搬磚」太累,交易的速度也太慢,就改為耍撲克牌了。順子沒想到,這種賭法,幾乎就跟風掀油氈棚頂一樣利索,他十幾歲時看菜地,菜地中間搭的油毛氈棚,好多次,就是這樣被一陣風,把頂蓋掀得無影無蹤的。有一牌,他哥甚至一揭起來,剛搓出花邊來,看了針線大一點縫縫,就把牌撂進了「鍋底」,門口一堆籌碼,呼啦一聲,就推到了別人名下。

  疤子叔說:「大軍,順子給你送錢來了,都來半天了。」沒想到,疤子叔連斜都沒斜他一眼,卻是知道他已來半天了。

  刁大軍回過身,看了順子一眼,隨意得就跟順子給他送了一杯涼茶來那麼簡單,說:「擱這兒吧。」只點了一下下巴,就繼續搓起牌來。那牌,其實是用兩根指頭就能輕易搓開的,可每個人,卻偏像是扛著千斤重的鐵閘,要一頭髮絲一頭髮絲地往開揭啟,直到徹底看清牌角的那點花紋與數字時,才把鐵閘又合上,直等時機成熟了,再癲狂翻起,或黯然拋擲。那籌碼,便在這種無常的變數中,移來推去,或堆成小山,或片子兒不存。順子知道,這些塑料片片,在最後,都是要變成一捆捆錢的。

  順子的手,已經伸進了裝錢的口袋,可咋都掏不出來,他知道,這一萬塊錢,在這個桌上,也就是一兩把牌的事,可在他,卻是幾個月的血汗錢,掏出來,轉眼不僅不是他的了,也可能就不是他哥刁大軍的了。但他哥幾年不見,回來過節,也就是沖著他這一個親人來的,算是沒忘兄弟情分,既然張了口,他還真不好不把錢往出拿。他知道這點錢,在這個桌面上圍的人肯定都瞧不上,何況大軍哥打電話說的是三五萬,並且最後肯定的是要五萬,他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五萬塊的。即使有,他也板不了這個響屁,他是真的捨不得,都說他順子是「摳雀屄的貨」,他也承認,就這一萬,都已然是快要他的命了。他到底還是戰戰磕磕地,把錢從藍布大褂裡面的腰帶上,硬摳了出來,用手把那幾張卷得不平服的,還抹了抹,然後雙手有點顫抖地,把錢擺放在了他哥用下巴點過的地方。這一系列複雜動作,沒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但當一萬塊錢,定定落在桌面上時,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瞅向了刁大軍,他們大概是想看刁大軍的反應。

  刁大軍先回頭看了順子一眼,順子喉頭一陣硬動,結結巴巴地說:「二……二半夜了,我……我沒弄下錢,就這……還是公款。」

  「你行呀順子,還玩起公款了。既然是公款,才這一點,這也叫玩公款?」坐在刁大軍上手的一個胖子輕蔑地說。他面前的牌子,已經碼得跟小山一樣了。

  「咱個下苦的,給人家裝台,人家給提前支點錢,是為了讓我們跑腿,買點細末零碎的,方便。」順子說。

  「你都是當老闆的人了,還給人家跑腿哩?聽說你手下,還雇幾十號人著哩,那不就是老闆嘛。哪個老闆,手頭不放個十萬八萬的活錢?你哥開一回口,你就給拿一萬,這不是埋汰你哥嗎?你哥是缺一萬塊錢的主兒嗎?本來問你要的就不多嘛,我就不信,你連五萬都拿不出來,這不是掃你哥的興嗎?」另一個正洗牌的人,邊洗邊嘟咕著順子。

  順子急忙解釋說:「我就是個蹬三輪的,哪是啥子老闆不老闆的,人都是有事了,才湊到一塊兒的。錢,也都是小錢,掙下了,也基本都打平夥分了。手頭捏個萬兒八千的,手心都冒汗哩,還能有十萬八萬的活錢,只怕撅起溝子幹一年,也落不下這個數噢,你這不是瓤我嘛。」

  這時,刁大軍說話了:「不怪順子,這半夜了,讓他找錢也難為他了。是我想著,都耍得小,晚上出來只拿了十萬,沒想到手這麼臭。不說了,馬蒂,你回賓館取去。」

  一直猴在刁大軍背上,連包斜都懶得也斜順子一眼的馬蒂,端直給刁大軍來了個對不起:「我才懶得去哪,要去你自己去。」說完,還糖一樣勃糊在他背上。

  刁大軍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馬蒂的臉蛋兒,像哄小孩兒一樣地說:「越慣越沒樣子了噢。這樣吧,我先把這一萬打完,再打幹了,立馬回賓館取去。」說完,左邊屁股一抬,隨隨隨地放了幾聲響屁。馬蒂用兩隻手,把刁大軍的耳朵狠狠向兩邊拽了拽,刁大軍又抬起右邊屁股,隨隨隨地號炮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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