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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素芬顧不得洗菜、搗蒜、準備夜宵,也從屋裡跑出來看「西洋景」。三皮畢竟是見過一些陣仗的,就讓素芬去看,他說他先拼面。那條斷腿狗,一直緊跟著素芬,素芬看人越來越多,怕被看熱鬧的人踩著了,就把好了抱在懷裡,湊到了舞臺底下。

  順子這陣兒在舞臺上下來回跑著,這十幾天,已經把他累得犯了痔瘡,只有素芬清楚,順子是在忍受著怎樣一種痛苦的折磨。他走路時,明顯把雙腿分得很開,猴子就開玩笑說,順子有了三房,把蛋給掙大了,腿都夾不住了。

  順子沒有忘了主動到「總燈」面前報個到。他已聽大夥都叫他皮總,其實這個皮總,倒是長得很平易近人,要不是一幫人圍著,就他這模樣,在這源上,隨便走走,人見了,也就以為是個販菜的。順子畢恭畢敬地走到皮總面前,幾次想插話,又插不進去,人家一直在商量著什麼。順子看見,在皮總的臨時燈光設計臺上,也擺著一大缽炒黃豆,皮總不時伸手進去撚一顆,撂進嘴裡,咯咯崩崩咬幾下,慢慢咽下去,然後又再撚起一粒來。原來丁白晚上對光要吃炒黃豆,是跟他師父學的呀!吃了炒黃豆,肚子就會做氣,皮總也不例外,吃著說著,底下的氣,也在毫不掩飾地一批一批地無序洩漏著,好像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倒是讓順子對頂級燈光大師少了些神秘感。終於,在皮總喝水的時候,他把話插進去了:「皮總,您看燈還有啥地方裝得不到位的,您老儘管吩咐,咱是隨叫隨到。」皮總好像沒太聽懂他的話,就看旁邊的人,順子又急忙變成普通話說了一遍,那個劇務主任就不耐煩了:「去去去,該幹嗎幹嗎去,怎麼誰都來跟皮總彙報,這麼大的晚會,這樣沒有層級管理意識,還不亂套了。沒事都不要到總設計台來。」順子被弄得面紅耳赤地離開了設計台,他甚至看見,狗日的猴子,吊在一根燈杆上,正看他的笑話呢。

  不把他當人也好,順子反倒覺得身上責任輕了許多。趁他們在商量事的時候,他輕輕拍了一下素芬的肩膀,說想弄點水,把痔瘡那兒洗一下。素芬就跟他去了廠房。

  素芬把熱水,端到廠房後邊的源坎上,大夥兒每晚就是在這兒沖澡的。順子的痔瘡,一直在滲血,褲頭早粘在上面了。素芬幫他一點點用溫水往下褪著。順子雖然痛得不行,可看著素芬對自己的好,這痛也就減輕了許多。素芬要給他洗,但他堅持要自己洗,洗完,抹了些馬應龍痔瘡膏,就覺得舒服了許多。

  深秋的源上,夜晚,一陣陣涼風襲來,連好了都冷得拼命把身子朝他懷裡鑽。素芬就自然偎在了他的肩上。

  素芬突然喊了一聲:「你看。」

  順子問:「看啥?」

  「你看那兒,那麼寬的一條黑帶子,在動呢。」

  他們就朝那條黑帶子跟前湊了一下,是螞蟻搬家。天哪,那黑帶子從看不見的地方來,又七扭八列地,飄落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順子用手電照了照,發現這兒的螞蟻,比城裡的螞蟻大,野。它們用兩個前贅,拼命舉起的東西,也比城裡螞蟻舉起的更笨,更重,有的竟然托舉的是比自己大幾倍的黃豆,還有的,竟然連瓢蟲都舉過頭頂,扛著走了。有的面對重物,是扛起來,又跌下去,跌下去,又扛起來,反正死不丟棄。素芬就哀歎說:「何必呢,扛不動要硬扛。」

  「看你說的,也許家裡還有幾張嘴等著呢,不扛育斷於嗎?」順子說。

  他們看了一會兒螞蟻,又坐到一個土包上,看西京城。沒有想到,西京城的夜景,會是這樣美。其實,這十幾個晚上,他們也都看見了這般景致,可唯有這陣兒,他們才是在真正地欣賞美景。他們在尋找著西京城裡自己居住的那個小院兒,素芬說,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順子說,那是我們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在一刹那間,順子又想到了菊花,可立即,他命令自己不要想了,一想就頭痛。這時,突然有人拿麥克喊了起來,幾乎喊得一個源上的人都能聽見:「順子,順子,刁順子,日你媽,你跑到哪裡去了,馬上要改燈位,你人呢,你人呢……」順子聽見是寇鐵的聲音,就急忙答應,可人家是拿話筒喊,他是在野地裡答應,那邊就罵得越發凶了。他一邊大聲應承,一邊朝舞臺跟前跑,素芬讓他慢些,可他哪裡敢怠慢了裝台呀,幾乎是飛一樣,連住從幾個源坎上撲了下去。素芬看見,他的雙腿,從最後一個小土坎上飛下去時,幾乎站不起來了。可頓了頓,他還是一瘸一瘸的,快步拐到舞臺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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