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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四十四

  憶秦娥那幾天,有點失眠。甚至還請人開了安眠藥,讓自己晚上能勉強睡那麼幾個小時。一醒來,她就想著宋雨的首演。幾乎比自己演出還讓她上心。孩子畢竟是第一次上大戲,讓她擔驚受怕的事太多了。自己初上臺時,可是沒少出漏洞笑話:不是沒把頭包好,將滿頭金簪銀花,披散得臺上台下到處都是;就是中途要上廁所,卻沒有任何時間,竟然尿在彩褲裡。反正能想到的,她都為女兒想到了,幾乎是一點一滴地在幫宋雨準備著。

  正式演出那天,劇場的第一次鈴聲響起時,她甚至都緊張得雙腿突突打戰。但她還是在不停地拍著宋雨的肩膀,讓她別慌張。說這時一定要保持鎮定。演員既要做到心中有人,又要目中無人。只有這樣,才能把演出水平,自自然然地發揮到極致。這是個半文半武的戲,對演員的體力也是很大的挑戰。她甚至在演出前,還給宋雨喝了溫熱的增強體能飲料。總之,凡過去忠、孝、仁、義四個老藝人,還有她舅、胡彩香和米蘭老師能為她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連他們沒想到的,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也都想到了。她是要把閨女體體面面、漂漂亮亮地打扮「出嫁」了。

  演出的轟動效應,是省秦,甚至包括西京秦腔界所有人都沒料到的,全喊叫「炸了鍋了」。「炸鍋」有兩種炸法:一種是瞎得炸了鍋了;一種是好得炸了鍋了。《梨花雨》自然是好得「炸了鍋了」。秦腔現在的演出,除了像憶秦娥這樣的名角出場,一個戲,一般也就只能演那麼兩三場。而《梨花雨》的「演出月」,竟然到了場場爆滿、一票難求的地步。媒體的報道是:「美得時尚」「美得驚豔」「美得令人窒息」。有多家媒體,已經在稱宋雨為「小憶秦娥」了。

  可每當謝幕時,觀眾一浪一浪朝台前擁去,並大聲呼喚著「小憶秦娥」時,站在最後一排的「老」憶秦娥,內心的失落感,又是難以言表的。儘管這個小憶秦娥就是她的女兒。

  憶秦娥不斷聽到觀眾各種評價:

  「省秦又有臺柱子了。這娃絕對沒麻達!」

  「這個宋雨不比憶秦娥差。先年輕麼。現在講顏值哩。」

  「憶秦娥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那化妝出來就是沒有娃們好看麼。你看這戲多好看的,再看都不厭煩麼。」

  有的乾脆說:「有了這幫娃們,憶秦娥恐怕就該慢慢退出歷史舞臺了。」

  「如果秦腔都是這樣鮮活好看的臉面,那還愁沒有觀眾?我看比美國大片都過癮哩,這都看的是真人麼。」

  就連裝台名人刁順子都說:「有新把式了,看來憶秦娥這個老把式得退陣了。過去說,陣陣離不了穆桂英。我看這個宋雨,只怕是要成省秦陣陣離不了的新穆桂英了。」

  尤其讓薛桂生,更讓憶秦娥沒想到的是,春節後,已經定好的十幾個台口,有好幾個都要換《梨花雨》。到底是沖好戲來的?還是沖「小憶秦娥」來的?還是沖「青春」「顏值」來的呢?

  憶秦娥傻眼了,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存危機。更感到了一種幾乎無法向人言說的羞辱感。

  又一天,團裡開《梨花雨》座談會。她坐在秦八娃旁邊,一直看著秦八娃用鉛筆,在一個紙煙盒上寫著什麼。無意間,她睄到了《憶秦娥》的字樣,就拿過來要看。秦八娃說:「胡劃拉了幾句,還沒改呢,別看。」但她硬是拉過來看了:

  憶秦娥·看小憶秦娥出道

  西風薄,
  夜搖碧樹紅花凋。
  紅花凋,
  枝頭又俏,
  豔豔桃夭。

  去年花旦鼇頭鼇,
  鬥移星轉添新驕。
  添新驕,
  春來似早,
  一地寂寥。

  裡面有些字,已塗改得看不清了,但憶秦娥還是大致蒙出了一些意思。

  秦八娃老師曾經為自己寫過兩首同樣的詞。而今天這首,已經不是在為她寫了。似乎也不是為宋雨寫的。而是為他自己的一種感覺和心情在寫。那句「春來似早,一地寂寥」,其實完全不是今天座談會的氛圍。座談會上,好多人已經把好詞給宋雨用盡了。用得幾乎都有些忽略她的存在了。好個「一地寂寥」,豈不是在說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嗎?

  但她還是在為自己的孩子高興著,甚至幾次都有點喜極而泣。

  也就在這時,她娘說過多次的「宋雨的秘密」,徹底暴露出來了。

  《梨花雨》公演幾場後,憶秦娥就發現,宋雨每晚演出完,回來都很晚。宋雨的解釋是,同學們想在一起高興高興。這種興奮,她是能理解的。只要他們別玩得太晚就行。因為晚上休息不好,會影響嗓子。憶秦娥一輩子保證唱好戲的經驗,總結起來就兩個字:睡覺。只要有演出,她都要雷打不動地睡覺。可宋雨一連好多晚上,越回來越晚,她就有些疑心,害怕女演員一出名,被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盯上。這些人,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演員一旦沒有定力,什麼事情也都會發生的。何況宋雨還不到十八歲。年齡太小,她必須緊盯著。可還沒等她發現問題,她娘已把事情的原原本本,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自打正月初六第一場演出起,宋雨的婆,還有她弟,還有她的親生父母,就來劇場看戲了。戲演多少場,他們就看多少場。每晚看完戲,都要把宋雨叫回家去,大團圓地哭一場。

  一對已完全分離的夫妻,在各自的折騰中,又都先後解散了「二次混搭」。最終因宋雨這張「感情牌」,而在西京重合複婚。現在,房子也買下了;夫妻店式的羊肉泡饃館也開張了;兒子也從鄉下接來西京讀高中了。只等有合適機會,哪怕請律師,打官司,也是要把親閨女正式朝回領了。

  當娘把這一切告訴憶秦娥時,宋雨的婆,還有她媽、她爸,很快就提著厚禮,還有存摺,到她家來,要跟她談判了。

  他們要認這個孩子。

  當然,他們也承認憶秦娥是孩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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