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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四十三

  秦八娃終於把新創作劇本完成了。

  他以自己豐富的民間文學涵養,捋出了諸多傳統秦腔藝人的故事,並從中再抽絲剝繭出最精彩的幾段,膠合成了一個高潮迭起的好戲。

  戲是以古裝的形式,用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戲曲程式、絕活,表現一群秦腔藝人,由幾歲到幾十歲的苦難生命歷程。用秦八娃的話說,他在寫天地間的那股耿耿正氣;在寫一群生命看似渺小,卻活得仁厚剛健、大義凜然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歷史潛流」。在討論劇本時,秦八娃數度哽咽。聽他朗讀的人,也一再讓他停下來,說讓大家都緩口氣。

  憶秦娥一邊聽劇本,一邊在想像著舞臺立體呈現後的樣子,幾乎激動得不能自已。她一再找薛桂生,也找秦八娃,要求擔任主角。可薛桂生就那麼強,說:「這是為培養學生寫的戲,主角已定,並且就是你的養女宋雨。還有什麼不好呢。」但她是太愛這個角色了,並且實在不願從舞臺中心,突然退居一旁。哪怕是自己的養女,她也有些接受不了。

  幾十年了,她由嫌戲份重,希望大家都分擔一點,以免自己太苦太累,還落盡抱怨。到今天突然覺得,哪怕排任何新戲,只要不是自己的主角,都再也無法接受。尤其是原創劇目、重點戲,過去哪一部不是圍繞憶秦娥來打造呢?今天出了這麼好的本子,主角竟然與自己無緣了。這是怎樣一種失重與墜落呀!薛桂生翹著蘭花指,一再講,這次請她出任藝術總監。她想:自己一個站在台中間的頂樑柱,突然做的什麼藝術總監呢?誰不知道那是一種掛名?多有安頓、安慰、蹭名之嫌。自己怎麼就慘到這個份上了呢?

  她還在爭取。

  在薛桂生那裡爭取不到,她又去找秦八娃。這是她舞臺藝術生涯的主要支持者。她反復訴說著自己更適合主演這個戲的理由。可秦八娃,竟然跟薛桂生的說法完全一致:

  「秦娥,你把主角唱到這個份上,應該有一種胸懷、氣度了。讓年輕人儘快上來,恰恰是在延伸你的生命。尤其這孩子還是你的女兒呀!你希望自己是秦腔的絕唱嗎?」

  憶秦娥倒考慮不了那麼多,她只覺得,讓自己下得太早了。她堅持說:

  「我是支持培養年輕人的,可這個角色分量太重,只怕宋雨一時完成不了。我可以在前邊帶一帶,先給她畫個樣樣。一旦覺得她行,立即把她推到前臺就是了。」

  秦八娃說:「你成名時,也就十七八歲,而他們現在正是這個年齡哪!應該讓他們試一試了。」

  「我倒不是反對他們試。我是怕他們把這好的本子,給排糟蹋了。秦老師,我真的太愛這個戲了,那裡面有我的影子啊!」

  憶秦娥不無激動地爭辯著。

  秦八娃定了定神,語氣很是平緩地說:「我理解,這個戲的主角,的確有你的影子。不過秦娥,有你在,有你幫著娃們,我相信這個戲就糟蹋不了。」

  憶秦娥還能說什麼呢?

  秦八娃接著說:「我搞了一輩子民間文藝,眼看這些東西都快完結了。若能多出幾個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這一行才會大有希望的。我懂得你內心的苦處,尤其到了這個年齡,對舞臺更有一種戀戀不捨。可這不是讓你退出,我以為是讓你前進。你還能繼續演你的戲、排你的戲。需要我改,我還給你改戲。但如果宋雨真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小憶秦娥,那你豈不是能更加久遠、深廣地活在這個舞臺上嗎?你都沒好好想想這個道理?」

  憶秦娥沒有說過薛桂生。也沒有說服秦八娃。她只能聽任安排,做藝術總監進劇組了。

  大型秦腔傳統劇《梨花雨》開排了。

  憶秦娥被薛桂生導演邀請坐到排練場,從對詞開始,就一句一句為青年演員摳著戲。雖然憶秦娥在摳戲的過程,一直為好本子可惜著:孩子們大多只排過一兩個折子戲,很多都學的是套路。而原創劇目,需要的是經驗、理解和創造。他們欠缺太多。就連學得最好的宋雨,也是很難把一句道白、一句唱腔,能說到、唱到她心窩裡去的。可她想起了當初那四個老藝人,給她摳戲時的無私、真誠。她還是一字一句地給娃們耐心教著、引導著。她發現她的脾氣有點壞了。有時甚至想拿起教練們常用的藤條,對著那些不用心、不專注、不長進的學員,狠狠抽上幾藤條了。

  宋雨的確一直很用心。她想著,孩子被她領回家,轉眼也都九年了。娘說,這孩子心很深,一天到晚幾乎沒一句話。她理解,那是自卑。儘管她在一切方面,都要努力讓宋雨忘掉養女的身份,可孩子還是整日沉默寡言著。宋雨最大的特點,就是能下暗力,那是一種釘子釘鐵的頑強毅力。就說平板支撐吧,她是為了防止贅肉,保持身形緊結。像宋雨那個年齡段,是完全沒有必要那麼猛做的。可孩子還是偷偷在與她「較勁」:她能做一小時四十分鐘;宋雨竟能支撐一小時四十五分鐘。那種韌性與耐力,讓她都暗中感到十分吃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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