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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三十二

  憶秦娥被兒子的死,完全擊垮了。她千悔萬恨,悔自己不該上石懷玉的賊船,跟了這麼個妖魔鬼怪,遲早把自己像犯人一樣圈著。說他是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可那分明又是一種愛。愛得好像一會兒不親她一下,抱她一下,甚至像小孩子馱馬架一樣,把她馱起來亂跑一陣,就會死掉一樣。劉憶對她的思念、期盼,她是能想見到的。可石懷玉這個淫棍,偏用鐵鍊子,鎖了所有能出去的門窗。他雖然沒有親自操刀,沒有親手把人推下樓去,但要是早放她回家,又哪裡會有這等慘禍發生呢?石懷玉不是殺人兇手,又是什麼呢?何況他早有歹心,「投毒」在先的。她是越來越恨著這個男人了。他要膽敢再來,她還真就能跟他拼命了。這個野人,這個惡魔,這個臭不要臉的貨,憶秦娥跟他已是「怨氣騰騰三千丈」了。

  劉憶的死亡案,全盤都是喬所長帶人處理的。經過詳細勘察、論證、分析,結論明確:孩子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在火化劉憶的時候,喬所長還來徵求過她的意見,問要不要讓劉憶的親生父親知道一下。不管咋說,這是人家的兒子。何況人家一直拿著撫養費的。

  前些年,劉紅兵的確一直是按期把撫養費打到卡上了。可這一年多天氣,賬上打的錢,是有一下的沒一下。有時甚至一月才打幾十塊錢進來。她似乎感到,劉紅兵是把日子過爛包了。要不然,這不像他的做事風格。好在自己私下搭班子出去演出,也還能掙外快。一家人過日子倒是不愁。她也就懶得問,懶得要了。反正各憑良心吧。誰知喬所長和薛團長都是這個意思,說火化前,應該通知一聲劉紅兵。她就同意他們看著辦了。

  去通知劉紅兵的是喬所長和團上保衛科的人。喬所長覺得還應該去一個家屬,就把易存根也帶了去。他們是七彎八拐,才在北山辦事處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裡,找到了劉紅兵。劉紅兵已躺在床上,一條腿被截肢了。

  喬所長跟他是熟悉的,問咋回事。他說開車去青海湖玩呢,喝了些酒,把車翻到溝裡了。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救起,腿就只能截了。連脊椎也是鈦合金接起來的,下床已經很困難了。他說得很淡定,就像是說別人的事一樣。

  前妻弟易存根,他是熟悉的。並且那時易存根是很喜歡他這個姐夫的。他就問:

  「你姐好吧?」

  易存根點了點頭。

  「我對不起你姐。我算是把你姐給害苦了。啥都說不成了……」他搖了搖頭,接著說,「給娃的撫養費,現在也不能按時打。請給你姐說說,原諒我這個殘廢。但凡手頭寬裕,我還是會給兒子打錢的。」說著,劉紅兵眼角還溢出了亮閃閃的淚光。

  當時喬所長想,到底給他說還是不說劉憶的事呢?想了想,還是給他說了。劉紅兵就把被子拉起來,蓋住了頭。他像是儘量在忍著,但還是聽見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在被窩裡哭。

  喬所長聽辦事處的人說,劉紅兵現在很可憐。辦事處不景氣,朝不保夕。他父母也不太認他,嫌給家裡丟了人。他自己也不想回到父母身邊去。跟憶秦娥離婚後,劉紅兵又先後找了兩個女人,都是瞎混,連證都沒辦。一個嫌他窮,打了一陣架,不見了。還有一個在他出車禍後,見鋸了腿,也嚇跑了。劉紅兵現在屙尿都成問題,是辦事處雇了一個人看著。但他省吃儉用的,還是老要給兒子打錢,有時都是借的。現在把辦事處人的錢都借遍了,也沒人再借給他了。要借,也就是可憐他,給個十塊八塊的,都是不指望他還的。

  劉紅兵是不能起來,到殯儀館送他的傻兒子了。可他還硬是堅持著,向給他收拾吃喝、屙尿的雇工,借了一百塊錢。說讓無論如何替他幫孩子燒點紙錢。他說,這是他造的孽,讓火化時說一聲:他的爸爸對不起他。然後,他就又把臉蒙住了。

  他們把這事回來說給憶秦娥後,憶秦娥哇的一聲,哭得又一次快昏死過去了。只聽她還罵了劉紅兵一句:「咋不摔死,你咋不摔死算了呀!」

  這事自然是把她舅胡三元也驚動回來了。

  她舅回來幾天,她才知道,她把舅介紹到郊縣一個劇團去敲鼓,最近是又惹了一場事。到現在,人家還前後追著他要錢呢。他說他回西京奔喪,人家還跟了來。她舅沒敢給她說。只勸她,要她別太難過,說哭多了,不僅傷身子,也傷嗓子。還說傻兒子走了,也許還是她的福分呢。憶秦娥就嫌她舅不該說這話。她娘也罵她舅,說一輩子不成器,讓他不會放屁了滾遠些。後幾天,是她娘一個勁在客廳裡嘮叨她舅,她才知道,她舅是又惹禍了。

  還是為敲鼓。

  她舅嫌那個團沒人把事當事幹。上邊天天喊叫,要把劇團轉成企業,大家也就沒心思幹了,在那裡混天天。戲排得粗糙得比業餘的還業餘。就這還敢拿出去演,拿出去哄人錢。她舅覺得演這樣的戲,是太丟唱戲人臉面了。別人的事他管不了,可武場面的事,他是鼓頭,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閉不住。開始他也是克制著,儘量哄著大家幹。有時還給打下手的買一碗面吃,算是款待。可這一招無法長期使用。發給他的臨時工錢,一月就兩千塊,剛夠顧住自己的嘴。實在看不過眼了,他就忘了外甥女的叮嚀,忍不住要發脾氣。這年月,誰尿誰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何況你還是臨時工。人家就是轉了企也還是正式的。你胡三元算老幾?開頭還有人把他叫胡老師,畢竟年齡大些,何況還是憶秦娥的舅。後來發現,他就是一個「刺兒頭」:愛管閒事,愛挑毛病,愛提意見,愛批幹。大家就都想治治他的「瞎瞎病」了。先是不喊胡老師,喊老胡、喊三元了。後來連老胡、三元都不喊了,端直喊「黑臉」,喊「糊鍋底」,喊「黑臉熊」。再後來,乾脆成「狗日的黑臉」「驢日的黑臉熊」了。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記著秦娥的話:要忍,再不敢爆那臭脾氣了。找一碗飯吃不容易。可有一天,他到底沒忍住,還是用鼓槌把打下手的門牙敲掉了。他真不是故意要敲的。那個打下手的,連著把幾個銅器點子都沒「喂」上,把主演晾在了臺上。他是一邊看著演員的動作,一邊用小鼓槌狠狠示意下手呢。沒想到,那陣兒,那個打下手的正在看手機短信,把身子朝前一探,也是為了躲避一束光亮。結果他的鼓槌,就剛好點在了他齜出的門牙上。那人當下就是一嘴血,把牙噗地朝出一吐,也不管臺上還正在演出,就端直把那面直徑足有兩尺的大鑼取下來,「咣當」一下悶在了他頭上。文武場面一齊亂了起來。要不是大幕關得快,野場子的好多觀眾,都能看見側台的「武鬥」。這事還得虧了憶秦娥認識的那個團長幫忙。要不然,都可能把他弄進局子裡了。最後調停來調停去,答應給人家賠三萬塊錢了事。她舅身上這些年,也就攢了一萬多塊錢,剩下一萬多,人家就前後追著要。他也不敢給憶秦娥說,倒是偷偷向大外甥女來弟借過。可來弟說他們買房欠了一堆錢,生意也不敞亮,只給湊了三千,他也不好再要了。他知道,他姐胡秀英那個大炮筒子嘴,也要不成。要了就是一頓臭駡,錢還未必能給你湊上。外甥易存根連自己的嘴都顧不住,也就別打他的主意了。他本想著,不行了回甯州向胡彩香借去。胡彩香就是再罵,也會幫他解難的。可那個「賬主子」等不及了,端直跑到秦娥家裡來坐著不走。她姐就開始罵大街一樣,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最後是睡在里間房的秦娥聽見了,才把他叫進去問究竟。他也不好再隱瞞,就實話實說了。秦娥只哀歎了一句:「舅啊舅,你叫我咋說你嘛!」然後,她就拿出一萬多塊錢,把缺了門牙的「賬主子」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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