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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憶秦娥又笑了,說:「四團哥,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你還真變得不敢相認了。啥玩笑都敢開了。」

  「不是開玩笑,我那時是真的被你迷住了。並且還跟我伯說過,想讓他給你提親呢。你猜我伯說啥?」

  「古老師說啥了?」

  「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憶秦娥笑得把嘴捂得更緊了。

  劉四團說:「我伯說,易青娥唱戲的前程,這才是開了蚊子撒(頭)大一點頭。將來成了名角兒,豈是你能有福消受得了的?真跟了你,你能制伏、降翻?趁早蜷了你那虼蚤腿,也免得時間長了,酸麻得自己都受不了。」

  「古老師真逗。」

  「我知道那時沒我的戲。好在這一天……總算盼來了。」

  「你說什麼呀?」

  「我總算把機會等來了。」

  「劉四團,你要再亂說,我可就不讓你坐了。」

  「秦娥,真的,我是認真的。」

  「你認真什麼呀?」

  「我這次來西京,其實沒有其他任何業務。現在煤紅火得跟啥一樣,還沒挖出來,人都排隊等著哩。我來西京,就是為了了卻一樁心願的。」

  「你別說了,你不要說了。要說,可以說說我古老師,其餘的,一概不聽。」

  憶秦娥說得很堅決。

  劉四團就轉圜說:「好吧,你想聽啥?」

  「說說古老師離開西京以後的事吧。」

  劉四團說:「其實也沒啥,一切都怪我伯那脾氣,走到哪裡都不容人。像他那樣的老藝人,唱戲其實就是混一碗飯吃,可他偏要說,他是在搞藝術。他的一切揹運,都來自那個死不丟棄的『搞藝術』上。我跟他從西京離開後,由寶雞到天水那一線,走了好多家劇團。有國營的,也有私人戲班子。落腳都不長。都怪他要搞什麼藝術,非要把每一本戲,都排得他能看過眼了,才讓見觀眾。好多演員沒功,他一邊排戲還一邊帶功,人家都覺得請他,是把『豆腐熬成了肉價錢』。一本戲排三四個月,有時還能耗大半年。演出了也不掙錢,就都覺得請他不划算。有的地方,乾脆說他是『揉磨時間』『混吃混喝』的。他受不得窩囊氣,動不動就讓我給他把黃大衣一披,要離開。一邊走,他又一邊等著人朝回請。結果人家是送瘟神一樣地把他趕出來,就再沒有回請的意思了。不怕你笑話,我們常常是可憐得吃了上頓沒下頓,連飯都要過。後來遇見了一個愛秦腔的煤老闆,也弄了個戲班,聽說我伯能排戲,就把我們收攬下了。我還給他反復講,說這是個有錢的主家,得伺候好了。他嘴上也說知道,可一到排戲,就忘乎所以了。不僅啥都要他說了算,而且還把煤老闆喜歡的幾個女子,罵得狗血噴頭,說她們『唱戲是白丁,做人是妖精,功夫沒半點,眉眼帶鉤針』。還說老闆是瞎了眼睛。那幾個碎妖怪,本來就不喜歡唱戲。人家喜歡的是唱歌跳舞。只因老闆愛戲,才改了行的。這下見導演連老闆都罵了,就挨個給老闆吹風使壞。老闆就把我伯攆了。我伯也就是這次離開後,去一個不到二十個人的業餘班子教戲,出門演出時,從拖拉機上,一下摔到溝底去了……」

  「當時你沒在場?」憶秦娥問。

  「我沒有。自那次被煤老闆趕走後,我就再沒跟伯走了。那天我們大吵了一架,他讓我滾,我就滾了。也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像要飯的。我畢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也得有自己的生活了。我知道他又落腳一個戲班子後,就回到那個礦上,給老闆回了話,把我伯沒排完的戲,又接手朝下排。」

  「你,還能排戲?」

  「跟伯十幾年了,啥套路都學了一點。礦上那幫學戲的,與其說是學戲,不如說是圖哄老闆高興呢。老闆咋高興咋來,只要把錢能哄到手就行。就我那點戲底子,給那幫人排戲,已是綽綽有餘了。最後哄得老闆高興,把他女子都嫁給我了……」也許最後一句話,是劉四團說得激動,一下給脫落嘴了。憶秦娥看見,他是有點想掩飾的意思:「不過,也不是一樁啥好婚姻。」

  「咋了?」

  「這女子是……是小兒麻痹。」

  「哦,你是當了人家上門女婿,才發達的。」

  「也算是吧。不過現在,這礦已全是我的了。她爸去年突然心臟病發作,正跟人結帳,就死在老闆臺上了。」

  「這是你的恩人,你可得把人家女子伺候好了,要不然,會遭報應的。」憶秦娥也不知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並且覺得這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是那麼自然、妥帖、及時且又有分量。

  劉四團嘴裡胡咕噥了一句:「那是那是。」

  今天的話,似乎談到這個份上,就該收場了。可是不,就在劉四團站起來,即將走出房門的一刹那間,他又突然反回身,撲通跪在地上說:「秦娥,我愛你,我是一直愛著你的!如果這一生沒有得到你,我就是身家有多少個億,又有什麼意思呢?只要你能跟我好,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包括馬上離婚。」

  憶秦娥立即制止了他的絮叨,說:「別說了劉老闆。你有這個想法都是有罪的。我絕對不可能跟你好。」

  「為什麼?因為我有妻子?」

  「即就是你沒有妻子,我也不會跟你的。」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為做任何事情,心裡都要覺得能過去。」

  「有什麼事讓你過不去的?」

  「不知道。反正過不去就是過不去。我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對人生,還是有點自己的理解了。請你立即離開這裡,也許我們還能做朋友,做親人。因為我畢竟感恩你伯父,是他把我培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衣食父母。」

  「你為什麼就不能跟我結婚呢?」

  「且不說我能不能跟你結婚。你跟這樣的妻子離婚,心裡能過得去嗎?」

  「事實是本來就沒有愛呀。」

  「就是交易,到了這個份上,也得講點因果報應了。」

  「你咋跟我伯是一樣的死腦筋。我就不信,你把戲唱傻到這種程度了。瞎子見錢都眼睜開,何況你是正常人。好,就照你說的,那要是我不離婚,你願意做我……情人嗎?我可以在西京給你買最豪華的別墅、最昂貴的汽車。還可以讓你一家人,都活得榮華富貴起來。我知道他們現在都在西京,都靠你養活。並且你還有一個傻兒子,那個傻兒子也需要錢看病……」

  「請閉上你的嘴,不許說我兒子傻子長傻子短的。他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的親生骨肉……」憶秦娥已經氣得雙手顫抖,不知說什麼好了,「你走,你馬上走!」

  劉四團露出了最後一點潑皮無賴相,說:「婚不結,情人不做,那你開個價吧!跟我到國外旅遊一個月,給你一千萬,怎麼樣?一個月後刀割水洗,人財兩清。你還做你的小皇后,唱你的白娘子、黑娘子;我還去守我的破煤窯、瘸腿妻。怎麼樣?數字不夠還可以加……」

  憶秦娥終於忍無可忍地咬著牙關說:「劉四團,你這次回來,我感覺你變壞了。但沒想到,能變得這麼壞。你已經是個臭流氓、臭垃圾了。你就是有一百億、一千億,我憶秦娥就是沿街乞討賣唱,也絕不稀罕。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請永遠都別讓我再看見你。你也永遠都別提憶秦娥這三個字。讓你提起,對我是一種侮辱。滾!」

  憶秦娥狠狠把劉四團推出去,嘭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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