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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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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天劉紅兵從楚嘉禾家裡出來後,既有一種釋然感,也有一種悵然若失感。他對自己是越來越不滿意了。這陣兒,幾乎是全然憎惡了。怎麼把人活成這樣了?自己小小的,就出生在北山行署大院,那是很多孩子都羡慕的地方。即使在父母下放勞動的那些年,他們也沒受過太大的苦。那是在一個小鎮上,父母的工資,讓他們活得仍很體面尊貴。他家可以有錢買活雞、活鴨、活魚、活鱉、活兔子。還能買點心、餅乾、冰糖、水果糖。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啃那掉著金黃皮屑的麵包時,身邊是會圍上來好多孩子引頸觀看,並頻頻要蠕動喉結的。他父親用廢鐵餅做了杠鈴,用木架子做了單雙杠。還在門口大樹上,安了吊環、秋千、爬杆。每早父子倆練起來,一個鎮子的人,都是要來像看戲一樣圍場子叫好的。下放回去,他沒有參加高考。他不喜歡上學。家裡就通過內部指標,讓他參了軍。那時參軍也是不比上大學差的選擇。因為到了部隊,還可以保送上軍校的。可他在部隊混了幾年,給首長開車,陪首長玩耍,也沒進軍校。不是不能進,而是壓根兒懶得進。不喜歡上學的約束,見書就頭痛。母親思兒心切,非讓他復員。他又復員回來,滿街胡逛蕩。後來覺得還是開小車風光,就又給行署領導開了伏爾加。再後來,開放了,辦事處紅火起來,他就又到了北山駐西京辦事處。當然,那也是為了追憶秦娥方便。總之,好像一切都是逢山開道、遇水架橋的事。沒有什麼是過不去、辦不成的。直到父親從副專員位置上退下來,他都沒感到什麼危機。可最近,他覺得已是危機四伏了。辦事處的好多事情,都有意瞞著他。他想通過一些環節,「官倒」點活錢,也沒那麼容易了。過去那些巴結著他的這長那長,也都在有意回避著他。他已成北山的局外人了。尤其是與憶秦娥的關係,讓他窩囊得一想起來,就想拿大耳光扇自己的臉。 連楚嘉禾都把自己羞辱成這樣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在他眼中,楚嘉禾就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而已。不演戲,也倒罷了,一上臺,就被人小瞧。她跟憶秦娥簡直是沒法比的。在他跟憶秦娥的整個戀愛、婚姻過程,楚嘉禾是沒少給他傳遞曖昧信號的。可他也清楚,楚嘉禾是一直在背後搗鼓憶秦娥壞話的人。她是一個自己把自己排進了憶秦娥競爭對手的人。其實在他和更多內行看來,論唱戲,她們就是鳳凰與斑鳩的關係。加之那時,他的感情生活是飽滿的、充沛的。就是需要填補,也還輪不上她楚嘉禾。西京啥都缺,就是不缺風姿綽約的好女子。也許是最近倒黴透了,什麼都不順心,什麼都不隨意,孤獨的夜晚遇見她,竟然還用汗津津的大胸脯,把他剮蹭了一下,他就鬼迷心竅地跟著去了。以他的經驗,這應該是瞌睡遇見枕頭、手到擒來的事。沒想到,還生出這樣古怪的枝節來。他倒已不在乎自己的臉面,被揉搓成了豁嘴塌鼻吊眼堂的小丑。而是覺得,實在不該給憶秦娥抹黑。明明知道她是憶秦娥的敵人,還偏要去尋花問柳,真是在用大耳刮子,扇打憶秦娥的臉了。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應該傷害的女人,他覺得就是憶秦娥了。 那天晚上,他走在護城河岸,一頭栽下去的心思都有。即使不栽下去,他也想,要是有勇氣劁了騸了宮了,也不至於活得這樣低賤。他是把自己悔恨透了。 他突然覺得失去了一切方向感,就整天待在辦事處裡喝酒,罵人。他是逮誰罵誰,專員也罵。專員也是給他父親當過秘書,綁過鞋帶,拉肚子還幫著收拾過髒屁股的人。偶爾打場牌,也是輸光輸盡。沒了本錢,連牌桌也是沒人讓他上的。真是到了喝口涼水都塞牙的背時光景了。 但有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就是兒子劉憶的兩周歲生日。 聽憶秦娥她娘講,憶秦娥會在這時走出尼姑庵的。她要帶兒子回西京進行全面檢查,看到底是不是傻子。 他心裡早就捏著一把汗了。如果兒子是傻子,大概自己是逃不了干係的。因為那段時間,憶秦娥不好降伏,他每每是借著酒膽,護佑色膽的。而憶秦娥懷上劉憶的日子,算來算去,也就是那陣酒喝得最多的時候。但願兒子不是傻子。相信憶秦娥近半年的吃齋念佛,也該感動神靈,給他人生添點喜興了。 在兒子兩周歲生日的頭一天晚上,他開車去了九岩溝。 憶秦娥也是那天晚上回家的。她跟他始終沒有說話。第二天,她娘和她姐收拾了一桌菜,給劉憶過了生日,他就開車把她娘兒倆拉回了西京。 回到劇團房裡,憶秦娥並沒有說讓他離開的話,但他自己離開了。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已肮髒得再也不能跟憶秦娥在一起了。只是孩子的檢查,他得奉陪到底。這是他作為父親的責任。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了。他拉著娘兒倆,去了西京最好的醫院,整整檢查了一天。結果醫生判定說:孩子語言有障礙,智力也有問題,並且是先天性的。醫生看了看他們,還有點不相信地問:「這是你們的孩子?」憶秦娥木著。他急忙說是的。醫生說:「你們都這麼健康,媽媽這麼美麗,爸爸這麼帥氣,怎麼生了這麼個孩子呢?是不是在備孕期間,喝過什麼藥,或者醉過酒?」劉紅兵的臉,唰的一下就紅到了脖根。憶秦娥也突然把他看了一眼,大概都同時在回想懷孕時節的那段生活。其實在最近一段時間,劉紅兵已反復諮詢過好多醫生了,都說醉酒懷孕,固然容易引起孩子智障、畸形,但那也像買彩票,中彩的幾率是有限的,不是全部。他多麼希望自己不要中這個彩啊,可老天就偏偏讓他中上了。他看見憶秦娥在凳子上,已經有些坐不穩了。他就向她身後靠了靠,儘量想用自己也在顫抖的身子,把深深愛著的女人扛住。可她還是離開他的支撐,狠勁把劉憶抱了起來。在即將出門的時候,憶秦娥還在問醫生:「真就沒有什麼醫治辦法了嗎?」醫生說:「不要給孩子過度用藥,沒有太大意義。最好還是物理療法,用愛,一點點喚起孩子的部分語言和智力功能。也只能是部分。」醫生說得很肯定。 出門後,他想著憶秦娥是要破口大駡他,或者是拿腳狠狠踢他的,但沒有。憶秦娥就是那樣緊緊抱著孩子,朝醫院大門外走去。她也再沒有上他開的車,像是失魂落魄的《鬼怨》中的李慧娘,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前亂走著。他慢慢開著車,緊跟著。直到憶秦娥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塌在道沿上,他才湊上去,蹲在一旁。他多麼希望,她能像李慧娘、白娘子怒斥賈似道和法海和尚一樣,當街怒斥、痛揍自己一頓啊!可她連這點希望都沒給他,又要起身前行。他終於強行搶過孩子說:「上車吧,離單位還遠著呢。不能只相信一家醫院。我們辦事處有個人的爸,被兩家醫院斷定是肝癌,結果到第三家醫院複診,說他爸只是肝囊腫。幾年了,人還活得好好的。我們還得再找醫院檢查。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他的這番話,給憶秦娥帶來了希望,在他將她朝車門裡促時,她竟然再沒朝下跳。 隨後,他們帶著孩子又去了北京,去了上海,去了廣州。當最後一家醫院,還是做出了相同的判斷時,憶秦娥終於在珠江邊上,號啕大哭起來。 這一路,他們的交流,一共不到十句話。 憶秦娥在最後的絕望時刻,終於對著珠江罵了一句:「喝死呢喝。報應,真是報應哪!」 從廣州回來,他再去憶秦娥家,憶秦娥就沒有開過門。 這樣不理不睬的日子,又延續了很長時間。他空虛無聊的光陰,實在打發不過去,就又有了女人。可這次這個在舞廳認識的、走到亮處都不敢細看的女人,不是跟他玩玩就能算了的。在反復強調肚子裡是懷上了他的孩子後,竟然掐住他的脖子,嚴正要求:「得給老娘一個說法了。」 他就不能不去跟憶秦娥了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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