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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那天憶秦娥正在工棚練《狐仙劫》裡的「斷崖飛狐」。這是戲裡設計的一個高難度動作。雖然演出二三十場了,可還穩定不下來。有幾次,都差點從斷崖上跌下去。秦八娃老師就給她講《莊子》。說那裡面有一個「佝僂承蜩」的故事,也叫「駝背翁捕蟬」。秦老師還笑著說,你憶秦娥就是那個駝背翁了。把她還惹得笑了個不住,說:「我啥時又成駝背老漢了。」秦老師就買了一本《莊子》送給她,說這本書對他一生影響都很大,要她沒事翻一翻。還說裡面大多都是十分精彩的故事,很容易看進去的。秦老師走後,她就一直在翻這本書,並且跟背臺詞一樣,先把《佝僂承蜩》背了下來。背著背著,她似乎突然從駝背翁練捕蟬的專心致志中,就體悟到了一種過去不曾明白的東西。駝背翁為讓竹竿上的泥丸穩定下來,才苦練了五六個月,就讓蟬誤以為他是枯樹樁,而紛紛來投了。而她為唱戲的各種技巧,已苦練十好幾年了。應該說唱戲的哪個技巧都比捕蟬複雜,但哪個技巧她也沒練到駝背翁捕蟬的境界和水平。「斷崖飛狐」這個絕技,之所以做不穩定,她覺得正是沒修煉到駝背翁那種專一程度。駝背翁算是個殘疾人了,跟正常人無法相比。但他在捕蟬這一技巧上,卻遠遠超過了常人。孔子就說這個老漢是:「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根本還是完全排除了外界的干擾,才把活兒做絕的。一個駝背老漢,都能練就這般絕活,自己怎麼就把一個「斷崖飛狐」練不過硬呢?其實她也聽到,大家都在吵吵分團、分隊的事。也有人當她面說:「秦娥,你恐怕得挑團了。」她就捂嘴笑著說:「你瓤我幹啥呢。我就是個唱戲的,連娃都哄不了,還挑團呢。」她一句也懶得聽,懶得打問。反正她相信,不管誰挑,都不會不要她唱戲的。所以最近,她就整天在工棚裡「佝僂承蜩」著。

  誰知單團來了這一招,她自然是差點沒笑得噴出飯來。可單團是嚴肅的,認真的。並且還搬出了上邊領導的「指名道姓」。憶秦娥就急忙拿起東西,渾身像是從水裡剛撈起來一般,連聲說著「不不不,絕對不可以」地跑出了練功棚。

  她回到家裡,見劉紅兵一臉壞笑著。她問笑啥,劉紅兵就說:「以後是該喊你憶團長呢,還是叫憶隊長呢?」

  「你咋知道的?」

  「我能不知道嗎,這事在團上都快吵破天了。大概就你還蒙在鼓裡。單團跟你談了嗎?」

  「我才不當呢。」

  「恐怕不由你了,上邊領導點兵點將,都點到你頭上了。」

  「管他點誰,我反正不當。」

  「你為啥不當呢?」

  「我咋能當領導呢?」

  「你咋不能當領導呢?」

  「都開國際玩笑是吧,我能當了領導?」

  「你咋當不了領導?」

  「我就是當不了。也不喜歡。」

  「當上你就喜歡了。」

  「打死我都不當。」

  「必須當。不當就是瓜子。人家都跳起來搶著當呢。你這是鼻涕流到嘴邊了,順便吸溜一下就進嘴的事,還有個不當的道理。」

  「你說得好噁心的。」

  「話醜理端麼。」

  憶秦娥突然把劉紅兵怔怔地看了半天,說:「莫非你跟單團都串通好了?」

  劉紅兵說:「不是我串通的。而是單團先找我做的工作。」

  「你咋回答的?」

  「我開始也客氣地推辭了幾句,後來就答應了。」

  憶秦娥順手就把擦汗的毛巾摶成一團砸了過去:「誰讓你答應的,要當你去當。」

  「我要是角兒,是秦腔小皇后,是梅花獎,不用你煽惑,一蹦就去了。當官是多牛×的事,為啥不當呢?必須當。當了就是你說了算,再不受人擺佈了。那時你想演就演,不想演了,就宣佈全團休息了,懂不懂?」

  「我不懂。」

  「沒了說你瓜呢。」

  「我就不瓜,咋了。我就不當,咋了?」

  「恐怕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當不當,還由你了。哼,就不當。偏不當。」

  「你知不知道,團上現在有多少人想出來伸頭?」

  「關我啥事?」

  「關你啥事?如果是楚嘉禾挑了頭呢?」

  憶秦娥一下笑歪在了地上,說:「楚嘉禾,跟我一樣,還能當了領導?」

  「如果你不當,這個團誰都可以當。你搞清楚,人家楚嘉禾也是主演過《白蛇傳》《遊西湖》的人。報紙也宣傳過。電臺、電視也上過。要說名角,也是能跨上邊邊的。再說,楚嘉禾她媽的活動能量,那可不是你憶秦娥能小瞧的。」

  憶秦娥就不說話了。

  劉紅兵接著說:「團上這幾天都鼓搗瘋了,聽說躍躍欲試想挑頭的,就七八個呢。都等著看你咋弄,你要弄了,青年隊,就你挑頭了,沒人能跟你爭的。要爭的是另一個隊的頭兒。你要不弄了,那省秦可就熱鬧了。只怕連青年隊,也是要爭得打破頭的。」

  憶秦娥想了半天,還是直擺頭:「不弄不弄不弄,堅決不弄。他誰愛弄弄去。沒人要我剛好,我好引娃。」

  憶秦娥還正說演出停下來了,趕快把娃領回來呢。她想劉憶都快想瘋了。

  劉紅兵看這匹「烈倔騾子」咋都不上道,就說:「你會後悔的,你信不?要是讓楚嘉禾挑了頭,你哭都沒眼淚了。」

  正在這時,單團和封導也推門進來了。

  自他們搬遷到新居,他們還是第一次來。

  單團一進門就誇獎說:「把房收拾得這漂亮的。」

  劉紅兵說:「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憶秦娥就踢了「片兒嘴」一腳。

  劉紅兵像是早有預見似的,在外面買了牛肉、棒棒肉、雞爪子、鴨脖子、花生米啥的。一鋪開,就是一桌硬菜。單團、封導一坐下,他就張羅著喝了起來。

  也就在這個臨時湊起來的酒桌上,一切事情都定了下來。

  憶秦娥是不出山都不行了,單團說這是硬任務,胳膊拗不過大腿的。

  好在,單團為她考慮得周到,把封導也強拉進了青年隊。並且明確講,由封導給她把架子撐著,她就掛個名。能顧上了,顧一顧;顧不上了,她演好戲就行了。

  單團還說:「秦娥,你過去在寧州,不是也當過副團長嗎?」

  憶秦娥不好意思地說:「那就是掛名,啥事都沒幹過。並且也就當了一個來月,就調省上了。」

  「這也是掛名嘛。拉雜事,都讓封導去幹好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憶秦娥再不答應,也真沒理由了。加上劉紅兵更是大包大攬,動不動就「沒麻達」,啥都是「碎碎個事」。好像一切都跟揭籠抓包子一樣容易。

  憶秦娥是牛犢子不喝水,被強人硬按頭了。

  四個人碰了酒,憶秦娥就算是同意出任省秦青年演出隊隊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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