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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二十五

  說起來,憶秦娥的藝名,還是秦八娃起的。

  秦八娃當時就覺得,這碎女子將來可能是要出大名的。

  在他看來,這娃有幾個奇異:

  首先是長得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長成人間尤物了。照說山裡娃,哪能長出這麼好的鼻樑,這麼生動的眉眼,這麼汁水飽足而又棱角分明的臉形。可這娃就偏偏長成了。有人說她像外國電影明星,他可是半點都沒看出來。明明是自己的娃,生在山溝堖堖,長在山溝堖堖,父母一輩子恐怕都沒見過外國人,卻偏要說像外國人的坯子,難道咱們自己連個高鼻樑娃都生不出來了?他覺得憶秦娥就是秦人自己的娃。無論上了妝,還是卸了妝,都是絕色美人一個。但這種美,是內斂的美,羞澀的美,謙卑的美,傳統的美。恰恰也是中國戲曲表演所需要的綜合之美。尤其是她見人愛用手背捂嘴的動作,給他印象很深很深。就那麼一種不經意,讓他感到這孩子的天性,是與戲曲旦角的天賦神韻,連上了一根看不見的天線的。他是一個不好趕熱鬧的人,可憶秦娥在北山演出時,自朱繼儒請他去看了第一場,他就一連又看了好多場。連老婆都有些吃醋,說他突然發了「羊角風」。秦八娃也的確是有些忍不住,他不能不面對這樣的美。不,是審美。他一再強調,他是在審美。但他做豆腐的老婆卻偏說,他是在「給眼睛過生日」,是在「做夢娶媳婦」,是在「叫花子拾黃金」呢。任老婆再貶糟,憶秦娥他還是要去看的。

  憶秦娥的第二個奇異就是功夫。她身上的那個溜勁兒、飄勁兒、靈動勁兒,都是北山舞臺上過去不曾有過的。他覺得他最早下的「色藝俱佳」定義,是沒有錯的。這次到京城,不是得到更多專家的印證了嗎。演員麼,沒有「色」的驚豔,那總是有所欠缺的。關鍵是憶秦娥功夫好,嗓子也好,這就叫全才了。憶秦娥調到省城不久他就聽說了。他為寧州感到惋惜,但也為憶秦娥感到慶倖。他早就預料到,這不是寧州、北山能放下的人物。他想著憶秦娥是一定會在省城唱紅的,但沒想到會這麼快。幾乎是一眨眼工夫,就聲名大振了。秦八娃也是從報紙、電視、廣播上鋪天蓋地的宣傳中,看到了憶秦娥的頭像,聽到了憶秦娥的聲音,才知道此憶秦娥,就是彼易青娥了。而這個藝名,恰恰出自秦某人的口占,並且還真是一炮走紅、一語成讖了。這讓他,甚至都有了一種巨大的成就感。無論如何,他是得到省城去看看這出《遊西湖》了。看看憶秦娥的慧娘,是不是有報紙、廣播、電視上吹得那麼好。關鍵是值不值得他為看戲,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他走時,老婆正在給豆腐點石膏,問他弄啥去,他說到省上開會。老婆說,你開個鳥會,是又發「羊角風」了吧。老婆知道,秦八娃這幾天,是跟人好幾次說起過憶秦娥的。鄉里人都聽說,憶秦娥在省城演《遊西湖》「紅破天」了。老婆嘟噥歸嘟噥,他想出門,誰也擋不住。有時為收錄民歌,他順著秦嶺山脈一走好幾個縣,一出門就是好幾十天。有人問老秦哪裡去了,老婆就氣呼呼地說:「死了。」以他整理民歌、民諺、民謠的成就,還有創作戲曲劇本、編寫民間故事的能力、聲名,北山地區文化館和省上群藝館,早都是要調他的。可他為了這點來來去去的自由自在,就愣是沒去。這也反倒成就了他更大的名聲。就連省上領導來了北山,一說起文化工作,也是要去看看民間藝術大師秦八娃的。老婆豈能管得住他。他要走,老婆也只能氣得嘟噥一聲:「死去吧你!」

  秦八娃進了省城,就直奔劇場而來。他沒有驚動憶秦娥。票是從販子手上釣的。本來一張甲票一塊二,他是掏了三塊錢才買到的。他得一張好票,必須坐到能看清演員細膩表演的位置,那才叫看戲。你連演員的一顰一笑都看不大清楚,就不叫看戲了,那叫晃戲,把戲晃了一下而已。他看了一場,沒有給憶秦娥打招呼,就住在劇場附近的一個私人旅社裡。他在反復整理觀後感。他邊整理,又接著弄票看了第二場。直到看完第三場,他才覺得,是可以見憶秦娥了。

  那天演出完,他去了後臺。土頭土腦的秦八娃,穿的還是對襟褂子,圓口布鞋。他頭上有點謝頂。走起路來有些像鴨子踩水,左一歪右一歪的。有人就擋住了去路,問他找誰。他說找憶秦娥。人家說,看戲明天來,後臺一律不接待觀眾。他就報上了姓名。年輕人也不知道秦八娃是誰,只是覺得來人有點滑稽。可封導和單團長一下就興奮起來了。封導說:「秦八娃!這可是我省的大劇作家呀!寫的戲,50年代就拍過電影呢。這些年,誰找他寫戲,都是不輕易接活兒的,今天竟然自投羅網來了。」單團長幾下就跛到了秦八娃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像當年他演雷剛時,緊緊拉著黨代表柯湘的手,說的那句久旱逢甘霖的臺詞:

  「可把你盼來了!」

  秦八娃微微笑了一下說:「我想見見憶秦娥。」

  單團長和封導就把他領到後臺化粧室了。

  憶秦娥經過多場演出鍛煉,終於再不嘔吐了。現在,她已經能應付每晚的好幾次謝幕了。

  憶秦娥正在卸妝。單團長喊:「秦娥,你看誰來了!」

  憶秦娥回頭一看,是秦八娃老師。她急忙站起來招呼:「秦老師!」

  秦八娃說:「你先忙你的。我都看你三場演出了。」

  「啊,秦老師咋不早說呢。也沒給您準備票。」單團長急忙說。

  「哎,咱又不是領導,盡看便宜戲哩。看戲就要自己買票,那才叫看戲呢。要票看,送票看,混票看,那都叫蹭戲。」

  秦八娃把大家都說笑了。

  封導說:「請您來看,那叫審查。」

  「哎,審查是領導的事,可不敢給我這兒亂安,浮不起。」秦八娃直擺手。

  單團長說:「您是大劇作家,能來看我們的戲,那就是評審、審查麼。我跟封導昨天還在說您,還說想到北山去請您,就怕您不來呢。我們都知道,您平常就不出秦家村的。省上啥活動也不來參加。有幾次,都擺著桌簽,也還是不見您大駕光臨。」

  秦八娃說:「不敢大駕,更不敢光臨。好多年都沒寫出啥東西了,還出來趕啥熱鬧呢。真是到省城來蹭會蹭飯嗎?沒東西,還在人前搖來晃去的,想著都丟人哩。」

  封導說:「就憑您的那幾部作品,再三輩子不寫,也有老本可吃的。」

  「哎不敢不敢,都是些速朽的玩意兒。見笑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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