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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那晚九岩溝的月亮特別圓,家家不點燈,都能坐在門口幹零碎活兒。男的編竹簍、修犁耙、打草鞋。女的納鞋底、做針線、洗衣裳。都看見了易茂財家的老墳山,不過時不過節的,突然有了祭拜的煙火,還放了銃子。並且是九響。能放九響銃子,那就是家裡有大喜事了。大家都在扳著指頭算,溝裡這些年出的大人物:溝口張家的,出了個副鄉長;溝堖熊家的,在縣上出了個副局長,把老娘都接到縣城享清福去了;象鼻樑上賽家的,還出了個在北山地委當通訊員的;這下又出個憶秦娥,把戲都唱進中南海裡了。說明九岩溝的風水,是呱呱叫的麼。都議論說:易家小女子懂事,小小的就到坡上放羊,知道換手給忙不過來的爹娘抓背哩。這下易家人又該進省城享福去了。真是行行出狀元哪!

  第三天一早,鄉上書記就到溝堖上來了。並且還拿來了省上的報紙。報紙上邊有憶秦娥的照片:一張是化了妝的。一張是沒化妝的。旁邊還有一大篇文字,書記還特別給易家人念了幾段。尤其是提到「憶秦娥是鷹嘴鄉九岩溝村人」這段話時,不僅底下用紅筆劃了杠杠,而且書記還一連念了好幾遍,說:「說明這娃沒忘本哪!就要這樣,無論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都要記住,自己是鷹嘴鄉九岩溝養育出來的。你家秦娥在省城出了大名,對我們鄉發展商品經濟可是大有好處啊!」

  這天晚上,一家人就再也坐不住了。先是兒子易存根鬧著要進省城看招弟姐。這也是個上學逃學、打架、禍害老師的主兒。才三年級,溝裡就已有了名聲,誰家都不喜歡自己的娃兒跟他一起玩。這幾天聽說二姐唱戲出了大名,就鬧著要去西京看二姐。其實是學校要期末考試了,他想借機躲避呢。大姐來弟倒是真的想妹子了。招弟剛調到省城那陣兒,她就說去看的,一直拖到現在了。她已結婚。女婿高五福想做生意,一直得不著竅,也商量著,說一起去省城摸摸門路呢。剛好有這機會,就攛掇著來弟趕緊出發。最想見招弟的,其實是胡秀英。好久了,她老做夢,夢見二女子在省城讓流氓欺負了,活得生不如死的。這些噩夢,動不動就把她嚇得哭醒轉來,再不敢眨眼睛皮。她是咋都要去看看二閨女的。易茂財自然是留下看門了。加之最近,那群羊也趕上了掙錢的好時候,想閨女歸想閨女,但羊錢還得掙不是。

  第二天一黑早,一家四口先下到鄉上,再坐班車去了縣上。他們商量過,在縣上是要見娃的母舅胡三元的。看他去不去,要是他去,就有了照應。一家人,除了她舅,畢竟是都沒去過省城的。

  誰知一到寧州劇團,把她舅高興的,說團上明天要去十好幾個人呢。都是去看秦娥《遊西湖》的,算是集體學習。

  這天晚上,胡三元把一家人請到縣城一家最好的餃子館,讓大家美美咥了一頓餃子。看得出來,胡三元特別興奮。據他自己說,秦娥的事,這幾天在縣上都搖鈴了。廣播上成天廣播。縣上還給省秦腔團發了賀信。

  吃完餃子,胡三元還專門帶著一家人,去了黑黢黢的劇場大門口,看寧州劇團拉出來的橫幅:

  「熱烈祝賀我團演員憶秦娥調進省秦後一舉奪得全國表演一等獎!」

  胡三元還問:「看出啥來沒?是故意這樣寫的。秦娥調到省城,就獲得那麼大的獎,給他們爭了那麼大的光,可都是甯州一手培養出來的。他們是用了現成的,知道不?大家心裡都不服氣,說全國調演應該是我們去,而不應該是省秦去。」胡秀英笑著說:「不管咋樣,招弟能有今天,還都得虧了她這個好母舅哩。」這句話,讓胡三元特別受用,他的兩顆門牙笑得立馬都露了出來,說:「這話還用你講。劇團人都說瘋了。這幾天都不把我叫胡三元了,叫胡伯樂呢。」胡秀英問:「這難聽的名字,咋叫個胡伯樂呢?」來弟就笑著說:「伯樂是個歷史名人,能認識千里馬。是誇獎咱舅的意思。」她娘說:「招弟是人,又不是馬。」把大家都惹笑了。

  胡秀英一家四口,第二天是跟胡三元他們劇團人一起去省城的。等趕到劇場時,離開演已不到半小時了。胡秀英就要去看女兒,被胡三元擋了,說讓先看戲,等看完戲再見面。還說這陣兒去看,會影響秦娥演出情緒的。

  戲票都是團上提前讓人定好的。聽說票緊張,本來就多定了幾張,剛好有封瀟瀟他們幾個沒來,就讓胡秀英一家幾口都坐上了。胡秀英他們看見,劇場旁邊還站了好多人,並且硬是站了一晚上。

  這晚的演出,比任何時候都火爆。

  自打憶秦娥一出場,掌聲就響起來了。中間是唱一段,拍一陣。戲還沒演到高潮,掌聲就已快上百次了。到了《鬼怨》《殺生》時,一千多人的劇場,就像大牛頭鍋煮開了一樣:柴烈、火嘯、湯沸、氣圓。有人硬是要站起來喊叫。還有人是直接沖到舞臺前邊去喊「憶秦娥!憶秦娥!憶秦娥」了。這陣仗,甚至把在山裡「猴子稱大王」慣了的易存根,都嚇得尿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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