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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滿山遍野的羊群。
  她在放羊。
  先是她姐在幫她放。
  後來她娘也幫她放。
  再後來,封瀟瀟也幫她放。
  再後來,胡彩香也來幫她放。
  再再後來,師父苟存忠也在幫她。
  怎麼古存孝也披著黃大衣來了。

  封導也揮起了放羊鞭。

  連單團長,也一跛一跛地跑來幫她攔羊了。

  攔著攔著,她舅胡三元突然出現了。舅黑著臉,很是憤怒地操起一根攔羊棍,端直把羊都趕到斷頭崖下邊去了。他一邊趕,還一邊罵她:「沒出息的東西,叫你好好唱戲,你偏要放羊。羊能放出花來,放出朵來,放出個紅破天的大名演來?」羊跟飛天一樣,被她舅全趕到崖下摔死了。

  她就氣得醒來了。

  醒來一看,一個老師還正在說夢話:「我要昧你那幾個錢,我都是地上爬的。」另一個在打鼾,氣息仍是不順暢,給人一種處在危崖上的感覺。

  早上吃了早飯,中南海裡又來了連絡人,說要看看吹火。是擔心引起火患。憶秦娥就給示範吹了幾口。還給看了松香與鋸末的配料。封導一再介紹說,秦腔吹火,已有上百年歷史了,也許更早些,但從沒聽說引起過火災的。來人瞪了他一眼說:「科學依據是什麼?你能保證不引起火災?你的保證管什麼用?失了火,是拿你的人頭是問,還是拿我的?」封導就再不敢說話了。單團長倒是又接了一句:「不行了備幾個滅火器。我們過去演出也備過。」「這個還需要你安排嗎?你們就說,還有沒有替代吹火的辦法?動作做到就行了,非要冒出明火來幹什麼?」封導急得又插話說:「看《遊西湖》,主要就看的這點絕活哩。」「那你們再想想辦法吧。我們也想想。這個我們拿走了。」來人說著,就把一包松香粉攪鋸末拿走了。人走後,封導、單團和憶秦娥還商量了一下,覺得吹火絕對無法替代,除非不演這折戲了。

  到下午三點的時候,通知在旅館房裡開始化妝。憶秦娥就化起妝來。

  兩個老師不進「海裡」,一早起來,就又出去採買去了。不過再沒結伴而行,而是牛頭不對馬面的,單獨提著大人造革包,氣呼呼地出去了。房裡倒是安靜。

  憶秦娥一邊化妝,一邊又在腦子裡過起戲來。劉紅兵還幾次進來,問需要啥不,她也懶得理。劉紅兵就給她保溫杯裡加些水,再開窗戶換換氣,然後吹著口哨出去了。憶秦娥想,劉紅兵再能,中南海他總是進不去了吧。除了演員和樂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外,其餘只讓進去一個帶隊的。連單團都讓了封導,說他進去,跛來跛去地不雅觀不說,讓封導進去,還能根據舞臺狀況,隨時處理演出中的事情呢。

  五點半的時候,「海裡」來車接人了。

  來的是一輛綠皮軍車,窗戶都遮擋得嚴絲合縫的。大家一上車,就給每人發了一個特殊演出證,要求必須戴在胸前醒目的地方。拿上車的東西,都一一做了檢查。有些奇形怪狀的樂器盒子,都拿一個嗞兒嗞兒叫喚的玩意兒做了檢測。連憶秦娥手中拿的演出行頭,也被打開看了又看。有人想把窗簾扒拉開,被來接的人拿指頭嚴厲一指,意思是不許動,就再沒人敢掀簾子朝外看了。也不知走了多遠,彎來拐去半天,憶秦娥都覺得暈乎了,車才停下,說到了。在大家下車的時候,來接的人又做了特別強調,要求大家下車後,直接到後臺休息。他交代說:劇場四周都拉了警戒線,不許任何人到後臺以外的地方走動。還說後臺門口有哨兵,任何人在離哨兵三米遠的地方,都必須自動止步。他還交代了其他一些事項。憶秦娥頭暈,也沒記住,就下車朝裡走了。車是橫停在後臺門口的。出了車門,只幾步路,就進後臺了。有些人,還大膽朝四周逛蕩了幾眼,說到處都是哨兵。憶秦娥當時頭昏,連一眼都沒朝旁邊瞅,就進去了。所以後來有人問她,中南海是什麼樣子,她就瓜笑著,拿手背捂嘴,答不上來。她還真是一眼都沒看見劇場以外的地方。

  進到後臺,見另外兩個劇團也都來了。他們的兩折戲在前邊。秦腔是壓軸的。

  憶秦娥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面朝牆坐著。她演出前特別喜歡找這樣一個地方,入靜,呆坐,發瓷。一是可以避免跟人說話;二是可以在腦子裡過戲。這時也會喝點水,但已不能大口喝。只是用水潤一潤,讓嗓子不幹就行。喝多了,怕演出時內急。可就在她剛坐下一會兒,就聽有人喊:

  「兵哥來了!」

  「兵哥你咋進來的?」

  憶秦娥扭頭一看,果然是劉紅兵。並且身邊還陪著一個有頭有臉的人。

  只見劉紅兵挨個跟大家握著手,好像是長時間沒見過一樣的親切。有那坐得遠的,還故意把手伸得老長地喊:「哥,哥,把兄弟也接見一下。」劉紅兵接見完自己人,又把山西、河南團坐得近的,也都依次「親切接見」了一番。搞得人家全都站起來,還以為是來了啥子大人物。看得憶秦娥笑也不是,惱也不是的。見他走到自己跟前,也神神狂狂地伸出手來,要接見她呢。她端直把半杯水潑在了他手上,扭身上廁所去了。惹得大家又是一陣笑鬧。緊接著,就遭到了後臺管理人員的批評。事後,憶秦娥才聽劉紅兵吹,原來中南海裡一個啥子部門裡,有北山地區的一個人呢。那人年前回去,還在辦事處住過,是給他留過一張名片的。他試著一打電話,人家記起是劉副專員的公子,就端直開車來接了。別人不能隨便出入後臺,他卻能出出進進、臺上台下地上躥下跳。因而,底下好多消息都是他傳上來的:入場沒入場;檢票不檢票;觀眾有多少;領導都是誰;尤其是來的領導,他一說,有人還直嘖嘴,好像是一個比一個重要。

  可惜憶秦娥一個都不知道,她就瓜瓜地在那裡燜戲。在她看來,給誰演都一樣。別亂詞,別錯唱,別讓「臥魚」散架,別把火吹成一股青煙了就成。她演出最害怕的,不是來了哪個大觀眾,而是害怕團上業務科那些人。他們動不動就給人記演出事故。一記事故,就扣演出費。有一晚上,她把詞說錯了一句,就把她一晚上兩塊錢演出費全扣了。那些人心狠,才不管你主演累死累活呢。他們就是要通過罰款,保證什麼「演出零差錯率」。讓她高興的是,今晚他們一個都沒來成,全「撒掉了」,應該叫「殺掉了」。能弄掉的,自然也就是「省秦閒人」了。一想到這裡,她在牆角還偷著撲哧笑了一下。

  終於開演了。

  先是河南豫劇《百歲掛帥》。再是山西晉劇《殺狗勸妻》。前邊的戲,把場子演得很熱。豫劇唱得勁道,晉劇劇情喜興。憶秦娥還有點緊張呢。尤其是到了側台,發現擺滿了滅火器,還站了不少操作滅火器的人,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她突然覺得,好像自己就是那個火災的可能製造者,這還真讓她雞皮疙瘩都猛抽了一下呢。可一登臺,也就啥都不知曉了。

  開始,她還有點跑毛,是底下觀眾有點嘈雜。她透過面光,朝下看了一下,前排大多坐的是白髮老人。後排是坐得整整齊齊的軍人。前排老人領的小孩兒多了一些,所以有點鬧騰。不過,她很快就把場子給鎮住了。她是見過不少觀眾的演員了,懂得怎麼鎮台。關鍵是要自己心穩,神穩,腳穩,身子穩。她對這兩折戲,還是有把握的。傳了上百年,能一代代唱下來,一定是有觀眾緣的。只要自己穩紮穩打,把一招一式、一字一句交代妥帖,就不會砸場塌台。果然,她把劇場從《殺狗勸妻》的喜劇氣氛,逐漸帶進了悲劇氛圍。觀眾慢慢鴉雀無聲了。好像連孩子們也受了感染,都緊貼在老人們身上一動不動了。到了吹火一場,那就更是掌聲不絕,喊好聲不斷了。

  憶秦娥感到這一晚的演出,她幾乎連一根細紗的差錯都沒出。就是業務科的人在,他們都圓睜了銅鈴大的牛眼,從左右側台兩邊挑毛病,也是找不到扣她演出費的理由的。可惜中南海,沒讓這些「閒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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