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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易青娥本來是最應該留下來觀摩學習的,可她死都要跟朱團長一道,送苟老師回甯州安葬。朱團長就同意了。在回寧州的路上,易青娥一直在流淚。苟老師的好多事,她過去都是不知道的。只有在返回的路上,古存孝、周存仁、裘存義三個老師一點點說,一點點回憶,她才知道了苟老師可憐的身世。

  苟老師八九歲就出門要飯。後來跟著一個戲班子,人家演到哪兒,他討要到哪兒。箱主見娃長得心疼,人也乖巧,就收下學戲了。十八九歲的時候,他也討下過一房老婆的,後來跟人跑了。上世紀50年代,他又紅火過幾年,也結過一次婚。「文革」開始,他被關了牛棚,老婆又跟人跑了。再後來,他就回到寧州劇團看大門了。曾在遠房親戚中,認過一個乾兒子,說是老了好經管他。誰知乾兒子長大後,聽說乾爸是唱男旦的,就再沒跟他來往過。苟老師一輩子最後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算是孤老而終了。

  古老師還深深歎息了一聲說:「唉,這就是唱戲人的命哪!」

  回到甯州,古老師他們就去找棺材鋪的那個老漢。易青娥也去了。看庫老漢聽說苟存忠死了,竟然絲毫沒有覺得不正常地說:

  「我早預料到了。」

  大家一驚,古存孝問:「為啥?」

  看庫老漢說:「這老傢伙,把唱戲看得太重了。老了老了,是玩上命了。」

  「你咋不勸勸呢?」周存仁說。

  「唉,狗只要改不了吃屎的稟性,他苟存忠就改不了愛戲的毛病。你知道不,老戲沒出來,整天唱樣板戲那陣兒,老苟就常到我這裡,偷偷扮上了。我給大門上了鐵杠,給窗戶靠了棺材板。他化了妝,扮了戲,就給我一人唱《上繡樓》《滾繡球》《背娃進府》呢。」

  大家就都不說話了。

  看庫老漢又說:

  「這死鬼,前天晚上就來了,要我給他準備棺材板呢。說尺寸不夠不要;女棺不要;毛栗樹的不要,嫌幹了炸裂子呢。還有八塊板的不要,嫌不渾全。一個孤老頭子,講究還大得很。看,我早都給他準備好了。就這口,尺寸夠一米九的個子睡。他老苟才一米六六,腳頭還夠塞一個燉豬蹄的砂罐子。也不是毛栗樹的。這是最好的柏木棺。渾渾全全的六塊板。底子是渾板。蓋面是渾板。兩邊牆子也是渾渾的兩塊板。再加上頭、腳兩塊渾檔子,算是最好的六塊板壽枋了。縣物資局長他爹,財政局長他爺,縣長他親家公,都來看過幾回了,我說是有下家的。這不,就是給老苟這個挨炮的備下的。他給我一個人唱了幾十年戲,我也沒啥送,就送這口壽枋,也算是把他給我唱戲的情分填了。」

  說著,看庫老漢還滾下了幾滴老淚。他一邊滾著淚,一邊還在罵:

  「老苟,你這老禍害一走,我就再沒戲聽了。你個老禍害,把我戲癮逗起來,你給死×了,真是個老禍害瘟哪!」

  埋苟老師那天,天上下著小雨。

  因為苟老師在甯州影響不大。老戲迷的年歲,也都有些恓惶。所以,在一個特別喜歡趕紅白喜事的小縣城,那天送葬,反倒是冷冷淒淒的。

  苟老師沒有兒女,沒有親戚。唯一一個披麻戴孝的,就是易青娥。

  易青娥手捧著苟老師的遺像,是一步一步走在棺材前邊的。

  棺材鋪的老漢,一邊撒著紙錢,一邊還要喊叫那些抬棺材的人,要他們別毛手毛腳的。說他們抬的,可是寧州城幾十年少見的一口上等棺木。

  他說這世上,再不會有這好壽枋了。

  埋完苟老師的這天晚上,喝得爛醉如泥的郝大錘,又抓住一隻老鼠,在院子裡再次點起了「天燈」。這只老鼠比較大,點著燒了好長時間。老鼠一會兒跑上電杆,一會兒又跑進垃圾桶,一會兒又跌進檐溝裡,最後實在跑不動了,才趴在一塊破磚上,任由煤油火朝死裡燒。那種可憐的喊叫,甚至像一個嬰孩在啼哭。

  易青娥覺得,老鼠簡直就跟鑽進了自己心裡一樣,不知該怎樣去搭救。

  古存孝老師就嘟噥說:「這小子,一定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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