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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苟老師的妝,今晚化得特別精細。正常是七點半開演,演員五點化妝。可苟老師今天四點多就來了。先化了一遍,不滿意,又洗了重化。易青娥一直在旁邊看著的。苟老師一邊化一邊說:

  「師父老了,臉上就跟苦瓜一樣,拿石灰泥子都搪不平了。想當年,師父在這北山演李慧娘時,一上妝,臉上還真是二八年紀的水汪呢。那眼睛滴溜溜一轉,連俺師父都說,存忠身上有妖氣呢。娃呀,你說小,也不小了,都滿十八的人了,該是出道的時候了,再不出就晚了。唱戲這行,出名得趕早呢。越早越好,越早唱的年代越長。年過半百以後,雖然能唱,可這臉皮已沒光彩了。戲再好,也是要遜色不少的。唱戲為啥講究『色藝俱佳』,就是這個意思了。男角兒好些,女角兒尤其講究。人老色衰的時候,能不唱就最好不要唱了。師父今天一上妝,才深刻地明白這個道理。我給你教戲,還是晚了些,晚了些呀!」

  易青娥說:「師父好看著呢!」

  「好看啥呢,我還不知道。李慧娘這個鬼,是要越美麗越動人的。師父這臉,已真是一副死鬼相了。」

  說完,苟老師又把妝卸了,化了第三遍。

  古老師還開玩笑說:「存忠,你今晚是要招女婿呀,還把老臉搪一遍又一遍的。我看剛才就化得美著呢麼。」

  「還美著呢,就這副老臉演李慧娘,以後的年輕人,恐怕就再沒願意看《遊西湖》的了。」

  苟老師把第三遍妝化完的時候,還是不滿意,但時間已不允許再化了。他就提了眉,包了大頭,穿了行頭。不知道他性別的人,還真看不出這是男扮女裝呢。

  易青娥知道,苟老師為演這兩折戲,幾個月瘦下來幾十斤,不僅天天演練,而且還節制了飲食。大家都說,苟存忠過去是愛吃燉豬蹄子的人。他看大門那陣兒,經常在夜深人靜時,給火盆裡煨一砂罐豬蹄子,不等單位人起床,就在早晨四五點鐘把豬蹄子啃了。剩下的,是用塑料布把砂罐包紮緊,儘量不露出香氣來。然後,等到第二天晚上都睡下時,再拿出來煨熱了啃。等別人聞到肉香時,他早已把骨頭都撂到大門外,讓狗叼跑了。因此,苟老師的腰,在老戲初解放的時候,是裘夥管一個人抱不下的。他把褲子洗了,晾在院子,都笑話:不知哪是褲長,哪是褲腰呢。因為褲長才二尺九,而腰圍是三尺三。後來才慢慢減到二尺七八的。直到要演《鬼怨》《殺生》,他才又猛減到了二尺五以下。在棺材鋪彩排的時候,他發現,穿上李慧娘的衣裳,小肚子有點不好看,就又堅持減。甚至他還用吃大黃拉肚子的方式,把腹部朝下拉呢,直減到現在二尺二的腰身。他臉上,過去是緊繃繃、油光水滑的。自打瘦起腰身來,皮膚就慢慢塌陷了。所以在化妝時,他要那麼不滿意自己了。他一直在歎息:這老臉,對不起李慧娘,對不起觀眾,尤其是對不起當年看過他戲的老觀眾了。

  在正式演出開演前,不停地有一些老漢老婆,到後臺化粧室來,要看苟存忠。說他當年的李慧娘,可是把好多觀眾弄得「三天不沾一粒糧,也要買票看慧娘」的。朱團長還讓人把著後臺口,生怕都擁進來,影響了苟老師準備戲呢。苟老師也有交代,說在他沒演完以前,任何人都是不見的。化完妝,穿好行頭,苟老師就一個人面對牆壁,安靜下來,一句話不說了。

  演出終於開始了。易青娥到門口看,觀眾特別多。連過路道都占滿了人。都在說,當年連住在五福戲樓,演了三個月《李慧娘》的苟存忠,今晚又披掛上陣,唱慧娘來了。易青娥也為她師父驕傲著。這麼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這些老觀眾,是深深記著師父的。

  在一聲長長的鬼的歎息中,她師父出場了。

  師父穿著一身白衣服,披著一件長長的白斗篷,飄飄蕩蕩地來到了人間。他在哀怨,在痛斥,在訴說,在尋找。突然間,易青娥甚至模糊了師父與李慧娘之間的界限,也不知他是他,還是她了。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硬是在飄飄欲仙的身段中,全然掩藏住了性別、年齡的隔膜,將一個充滿了仇恨與愛憐的鬼魂,演得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地可悲、可憐了。就在慧娘面對淒淒寒風,無依無靠地瑟瑟發抖著,一點點蜷縮起身子時,苟老師是用了一個「臥魚」動作。這個動作要求演員,必須有很好的控制力,是從腿部開始,一點點朝下臥的。在觀眾看來,那骨節是一寸寸軟溜下去的。但對演員來說,卻是一種高難度的生命下沉。易青娥練這個動作,是在灶門口。整整三年,她才能用三分鐘完成這個動作。而一般沒有功夫的,幾十秒鐘都堅持不下來。苟老師平常是能用兩分鐘朝下臥的。可今天,也許是太累,在易青娥心裡數到一百一十下時,他終於撐不住,全臥下去了。並且在最後一刻,雙腿是散了架的。好在燈光處理得及時,立即切暗了。儘管如此,劇場裡還是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鬼怨》終於演完了。

  《殺生》是比《鬼怨》難度更大的一折戲。老觀眾都知道的「秦腔吹火」,就是這一折戲的靈魂,也是秦腔這門藝術的「絕活」。古存孝老師扮演的小生裴瑞卿,終於被李慧娘從賈似道的私牢裡救了出來。賈似道(裘存義扮)帶著人,在滿院追殺不止。第一殺手賈化(周存仁扮),一手舉火把,一手提鋼刀,一路死纏著慧娘與裴生不放。滿台便刀光閃閃、鬼火粼粼起來。苟老師為練這門「絕活」,十二三歲,就把眉毛、頭髮全燒光了。並且渾身至今都留著無法醫好的累累疤痕。就在易青娥看他恢復練習這套「絕活」的過程,眉毛、頭髮,也是幾次燒焦。渾身依然被點燃的松香,燙得紅斑片片。苟老師老對她說:

  「娃,唱戲就是個咽糠咬鐵的苦活兒、硬活兒。吃不了苦,扛不得硬,你也就休想唱好戲。我為啥選你做徒弟,就是覺得你能吃苦,能扛硬。並且也該吃苦,也該扛硬。只有吃苦、扛硬,才能改變你的命運。師父這一輩子,就是苦出來的,就是硬出來的。要說日子滋潤,還就是看大門的那十幾年,活得消停,活得滋潤。啥心不操,別讓自己的嘴吃虧就行了。一旦把主角的鞍子架到你身上,那就是讓你當牛作馬來了,不是讓你享福受活來了。」

  苟老師還說過一句話:

  「秦腔吹火,那個苦就不是人能幹的事。那是鬼吹火,只有鬼才能拿動的活兒。不蛻幾層皮,你休想吹好。」

  的確,松香一旦點著,變成明火,立馬就會產生濃烈的煙霧。吹幾十口火下來,無論什麼地方,都會變得相互看不清臉面。足見演員是在怎麼難受的環境裡演戲的。苟老師每次在棺材鋪練一回吹火,看庫的老漢都要罵他說:「老狗,看你屙下的這一攤。你每次一走,我都要為你打整好半天。松香末,松香油煙,都快把我頭髮弄成油刷子,鼻窟窿弄成油燈盞了。你看看,你來練幾個月吹火,把窗玻璃吹成黑板了;把白洋瓷缸吹成黑碗了;把棺材鋪吹成油坊店了;把一袋面吹成黑炭了。你還吹不好,看來你這個死男旦,也就只配去吹牛×了,還吹火呢。」

  「少批幹,快給我泡茶。嗓子眼都快密實了。」一趟火吹下來,苟老師不僅嗓子密實了,眼睛睜不開了,而且呼吸也會極度困難起來。易青娥每練一次,都是要從房中跑出去,透好半天氣,才能再回來吹的。

  易青娥明顯感到,師父今晚的氣力是有些不夠用了。但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她知道,他是要把最好的力道,用在最後那三十六口「連珠火」上的。她按師父的要求,在側台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口火吹出來,她都要認真研究師父的氣息、力量,以及渾身的起伏變化。那一晚,她覺得她比平常任何時候學的東西都要多。並且更具有茅塞頓開、點石成金的效用。也就在師父一步步將《殺生》推向高潮時,她似乎也完成了一次演戲的啟蒙。她甚至突然覺得,自己是能成一個好演員,成一個大演員了。

  終於,師父開始吐最後一道火了。也就是那個三十六口「連珠火」。師父依然控制著氣力,一口,兩口,三口,四口……由慢到快,由弱到強,直到「連珠火」將賈化、賈似道、賈府,全部變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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