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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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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臺也引起一陣議論聲。 閻鄉長繼續說:「他們是肉多吃不完嗎?不是的。是捨不得。姚長貴家六口人,平均兩年殺一頭豬。一頭豬,能砍出五十幾塊肉來。你們能看見,肉塊都砍得不大。加上豬頭、豬蹄子,還有豬溝子、豬項圈,反正超不過六十吊。兩年六十吊。十四年加起來,也就是四百二十多吊肉。這臺上是三百一十七吊。他們大概吃掉了一百一十多吊。平均一月吃不下一吊肉……」 底下還有人喊叫:「那是好日子呀!」 閻鄉長說:「是的,是好日子。可要是把這些肉,不這樣朝壞地放,讓它們像商品一樣,流通起來,會是更好的日子……」 在台下一片議論聲中,閻鄉長又給大家算了算,那沒有吃的三百一十七塊臘肉的商品價值。易青娥的頭,就被水紗勒得陣陣幹嘔起來。好多演員都喊叫堅持不住了。有人就問朱團長,會到底還得多久。朱團長問鄉上拿事的,拿事的也不知道鄉長會講多長時間。這陣兒,賬正算得細發。連底下觀眾都跟著算了起來。朱團長就說,讓大家把頭先抹了,等會快完了再包。 會整整開了一個多小時,要不是閻鄉長會講,觀眾早都鬧騰起來了。他們在第二個點演出時,觀眾就把村上領導的場子給砸了。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村子。聽說劇團演戲不要錢,村上一個年輕人,就煽惑商品觀念教育活動帶隊的,還有朱團長,說無論如何,都要去他們那兒演一場《楊排風》。他說,戲太好了。他們村子自古以來,就沒正經唱過戲。要是縣劇團能去他們那兒唱一回戲,讓他給劇團一人磕個頭都行。朱團長問他是幹啥的,他說他是村上拿事的。大家想著,那不是支書就是村委會主任了。朱團長問有多遠,他說翻過一個梁就到了。小夥子怕領導們不同意,還專門湊到易青娥跟前,說她是主演,在團裡說話一定很響,要她幫幫忙。易青娥知道鄉下人想看戲的心情,但又不敢給領導建議。最後,是朱團長問她,到下一個演出點中間,加一場戲,吃得消不?易青娥急忙點了點頭。朱團長就同意去了。小夥子連夜發動村上人,大大小小來了三十多個,最小的,還有十一二歲的娃娃,把戲箱肩扛背馱著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劇團人就朝梁上走。村上來了兩個領路的娃,一問,一個十一歲,一個才九歲。易青娥覺得特別親切,就一直緊跟著。翻過一座梁,她問還有多遠,他們說快了。翻過一座梁,又問有多遠,他們還是說快了。六十幾號人,從早上九點出發,直爬到過了中午十二點,問娃,還是說快了。可朝前看,除了山梁,還是山梁,連一點煙火氣都尋不見。大家又渴又餓,就發起了牢騷。也有那好開玩笑的,還把兩個領路的娃,押到路邊審問起來:「八格牙路,再哄人,死啦死啦的。」兩個娃還是說不遠了。大家直走到下午四點多,才見一個莊子在一片紫竹林後露出頭來。娃才說,過了這個莊子就到了。 也的確是過了莊子就到了。可到了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再動彈得了。一打問,從鄉政府爬到這架山堖上,整整三十裡地。那位聯繫戲的年輕人,嚇得連連賠著笑臉,說鄉親們的確是想看戲了,怪他把路途沒說明白。演員隊的幾個人,端直沖他喊叫起來:「小夥子,你這是詐騙行為,知道不?」有人甚至連揍他的心都有。是朱團長急忙阻擋了。大家被安排到各家各戶住下後,才知道,這個年輕人不僅騙了劇團人,而且也騙了村上的領導。其實,他既不是支書,也不是村主任。支書到區上參加商品觀念學習教育培訓班去了。只有村主任在家,可村主任跟他,根本就是「兩張皮」的不粘。據說,村委會馬上要改選了,這小夥子躍躍欲試的,有要「替而代之」的意思。所以老主任就更是見不得這個「沒高沒低」「沒大沒小」「沒臉沒皮」的「怪貨色」了。年輕人沒跟他商量,就偷偷讓村裡人去把戲接回來了。戲箱都擺在小學門口了,才去給他打招呼,自是碰了一鼻子灰。老主任說他太膽大,這大的事,就敢做了主。雖說戲不要錢,可一下來了六十多張嘴,並且還要住一晚上,還要搭戲臺子,算是把天都戳下了窟窿。你個嘴上沒毛的貨,能成操起這大的事故來嗎?兩人大吵一架,然後村主任當眾宣佈,這事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說誰要捏著雞巴充六指子,讓誰充去,反正他管不了。隨後,他就關了門,上了鎖,說是去後山親戚家了。年輕人既然把事惹下了,也就繼續朝前推著走了。好在,村裡人都想看戲,也都支持他。所以無論給誰家安排人,都很順利。把人安到誰家,誰家就管飯。雖然山頂人家,日子窮些,但也是盡著家底往出騰。有的還煮上了臘肉呢。易青娥住的這家,從廣播裡聽過《楊排風》,也知道易青娥,就越發地高興起來。最後甚至還殺了一隻雞,給她們幾個燉了,吃得一個村子都飄起香味來。倒是朱團長他們幾個老漢,住在一個家裡,死氣沉沉的。給他們煮了一鍋紅薯,一吃,就連忙吹了燈,讓都麻利睡,說熬夜費油哩。 村裡一共有七十多口人。外村還趕來了一些看戲的。第二天上午,就把《楊排風》演了。誰知在開演前,老村主任又突然折回來了。他是見全村人都服從了年輕人的安排,整整齊齊拿了板凳,坐在台下看起戲來,就又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對那年輕人說:「既然把事都弄到這份上了,我這個村主任不出面,恐怕也說不過去。開演前,我恐怕得代表村上講幾句話,把人家劇團謝忱一下。不能說我們村大小沒個規矩,誰都能出來拿了事。」年輕人就跟朱團長說,村主任回來了,要講話謝忱大家呢。管音響的,給土檯子中間支了個話筒。主任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就上去了。他剛朝話筒跟前一站,只聽話筒「嗞兒」的一聲尖叫,嚇得他趔開了好幾步遠,嘴裡直嘟噥:「哎呀娘的個癟葫蘆子,嚇我這一跳好的呀!」他沒想到,這話都讓擴音器給擴出去了,把底下人惹得大笑起來。他又朝話筒跟前湊了湊說: 劇團同志們好!(音響又囂叫了一下)哎呀娘的癟葫蘆子,咋這愛叫喚的,嚇老漢一跳。(底下笑,他也笑)昨天一早,我就知道劇團的同志要來,可我家老母豬病了,去後溝找獸醫,回來給打了一針,豬才穩當些。中午說等同志們來呢,挨刀的婆娘,到後山去背洋芋種,回來的路上,把個胯子(大腿)扭了。我又去後溝裡接她。說晚上回來看同志們呢,親家又捎話,說要商量一下娃春上訂婚的事。去親家家裡一折騰,就是大半夜。(音響又大叫了一聲)哎呀娘娘,這玩意兒咋比狼叫喚都難聽。(底下笑,他也跟著笑)剛說到哪兒了?噢,說到親家了。這個親家呀,你們都有親家,親家是天底下最難纏的親戚了。尤其是親家母,是不是?(底下又有人笑)我說連夜回來看劇團的同志們呢,親家母纏著走不利麼。球長了、毛短了的,就恨不得把我家的門扇都抬了去,才肯嫁女呢。不說這些了,還是說看同志們的事。我說好了,今日個一大早,回來看同志們呢,你猜咋著的?你猜猜,你都猜猜……(底下就有人撂上話來:「猜死呢,都等著看戲呢。」)猜不出來吧?路上遇見了「一隻手」。「一隻手」你們都知道是誰吧?就是鄰村梁篾匠的兒子。不成器,到河溝炸魚,把一隻手炸掉的那個。你猜怎麼著?娃也學商品觀念呢。把他爺的老尿壺拾翻出來,偷偷拿到縣上一看,說是清代的,賣了三百塊。伢回來買了個錄音匣子提著,一路走一路放唱,都做的怪叫聲。他還弄了條能掃地的褲子繃在身上,褲腳就跟咱們樹上綁的那個喇叭叉子一樣,能多費好幾尺布。(底下哄地又笑了)還戴了一副癩蛤蟆一樣的黑鏡子……(音響又是一聲銳叫)娘娘爺,你們劇團用的這是個啥玩意兒,把老漢魂都快要嚇出來了。縣上為啥讓戲來,讓戲來就是要搞商品觀念教育呢。商品,廣播裡說得清楚,凡有用的東西,都是商品。觀念是個啥呢?我也沒大聽清楚,廣播裡也講得黏糊拉索的。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要學會把東西變成錢,並且要一個勁地變。一個勁地變就是觀念了。但再變,恐怕也不能把你爺的老夜壺,都拿去變現了吧。你爺晚上在炕上咋尿呢?(大家哄笑,音響也嗵嗵地炸響了幾聲)娘娘,還是離這個東西遠些好,快把我心臟撓攪出來了。總之啊,劇團同志們來了,戲來了,《楊排風》來了,這對我們當前的春耕春播,點洋芋、栽紅苕,都是很大的促進。尤其是對商品觀念教育活動,是促進得不得了的大促進!平常開個會,難纏死了,牛拽馬不拽、公到婆不到的,今天總算是竹筒倒豆子——一下都到齊了。我就順便開個會,把村裡當前的春耕生產佈置一下。下個月,上邊就要來檢查那個那個……商品觀念的事,我先說我們的臘肉問題……(底下就喊叫:「不要說了!」「我們要看戲!」「把×嘴夾緊!」……最後,有人還把磚頭都扔上來了。易青娥他們知道,劇團管音響的,也在不住地給他使壞。聲音把耳膜都能震破)哎呀娘娘,你們劇團這玩意兒,咋比我們村部的喇叭叉子還瞎些,聾子都能被你們嚇出病來。長話短說,反正有東西不賣,看來是不行了。沒臘肉賣了,打幾雙草鞋賣賣,我就不信,把你們的人還能丟到黃河裡去不成。(底下又喊:「我們要看戲,不看你!」「老臉難看死了!」「快滾下去,開戲!」)誰喊叫讓我滾下去?誰來?誰來?讓我滾,還輪不到你喊。真的是要變天了?還沒變麼。會還沒開麼。這戲,我要真的不讓演,那「鬧台」還就敲不起來呢。咋的,耐不住了?這豹子溝堖啊,還不定誰說了算呢。好了,不說了。現在我宣佈——開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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