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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寧州人看過好戲,但沒看過這樣好的戲。都說演楊排風的易青娥不僅武功好,而且扮相也好,唱得也好,是劇團好多年都沒出過的「人梢子」了。不幾天,滿縣城就風傳開了易青娥的各種故事。有的說,這娃一開始就是招來做飯的。做著做著,發現有演戲天才,就開始學戲了。有的乾脆說,她是劇團下鄉遇見的討米娃,偎在灶門口死不走,就留下燒火。燒著燒著,娃又偷偷學開了戲。還有的傳得更邪乎,說易青娥就是省城那個大名演李青娥的私生子。名人生下了黑娃娃,沒法見人,就偷偷送到寧州來養著,後來就考了劇團。總之,傳得五花八門,連劇團人都聽傻眼了。不過這種謠言傳播,對《楊排風》這齣戲倒是大有好處。從正月初二開始,戲票就緊張起來。售票口的隊一排幾十米長。那時甲票一毛五,乙票一毛,樓票五分錢。見天爆滿。最後弄得到處領導打招呼,熟人追著攆著要票,把朱團長難為得,額頭不時拍得啪啪響。常常見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全都翻卷過來說:「沒有,沒有,真的一張都沒有了。」他開始是讓辦公室分票,結果分著分著,意見太大,連財政局領導要的都沒分夠,氣得他就罵人說:「你這些混眼子,連財政局的都保證不了,還等著撥款哩,看人家能給你撥個蘿蔔坐上。」辦公室的冷回話說:「光財政局一天就要五六十張呢。」朱團長說:「五六百張也得滿足。你是想把嘴吊起來不活了是吧?」沒辦法,他就親自參與分票,結果確實難分得要命,他只好裝病躲起來了。那幾天,滿院子都是找戲票的人。朱團長也是每晚都開戲半小時了,才從哪裡冒出來,還病病怏怏地說:「瞎了,瞎了,這回為戲票,讓我朱繼儒把一城的人都得罪完了。」

  就在正月初六的時候,易青娥她娘胡秀英、她姐易來弟,還有五年前她回家時,她娘才給她生下的那個小弟弟,後來取名易存根的,一起都看她來了。

  那天晚上,胡彩香老師都在給她化妝了,宋師突然把一串串人領進了化粧室。管化妝的還喊叫,讓不要把觀眾領進來。宋師說,是易青娥她娘來了。立即,化粧室的人就都把頭扭過來,看易青娥她娘是個啥樣子。

  易青娥正在聚精會神地默詞呢,只聽有人喊:「招弟,招弟!」已經好幾年沒人喊叫這個名字了,但聲音又是那麼熟悉。易青娥轉身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娘來了。娘身邊跟著她姐。她姐脖子上,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小男娃鼻涕吊多長,頭上還戴著一頂火車頭帽子,兩個耳扇,胡亂朝起飄揚著。易青娥就知道,是小弟已經長大了。她急忙喊了一聲:「娘!姐!」就突然哭得發不出聲了。

  所有人都有些不理解地看著這母女相會的一幕。胡彩香老師急忙說:「青娥,不敢哭,一哭妝就毀完了。毀了還得重化,已經來不及了。」可易青娥咋都忍不住,還是要哭。她抱著娘,拉著姐,哭得咋都丟不開手。

  這時,她舅來了,說:「姐,你們咋這個時候來了。快,別在這兒惹娃哭了。我領你們先看戲。娃戲重得很,都要開演了,不敢在這兒打攪了。」說完,就把易青娥她娘、她姐、她弟都領走了。

  這天晚上,易青娥儘量控制著情緒,並且把戲演得特別賣力。她想,今晚演戲是給娘看、給姐看、給小弟看的。自己十一歲出門,轉眼已是六年多了。也該讓家裡人看看自己的出息了。

  池子和樓座都是滿的。易青娥她娘、她姐和她弟,是被朱團長特許,在十排的過路道上加了兩個凳子。有人還提意見,說不該占了安全通道。收票的人就悄聲說,這是易青娥她娘。那人立即就高看一眼,甚至還給纏在她娘懷裡的男娃,抓了一把瓜子塞過去。

  易青娥她娘和她姐,也看過幾回戲的,並且還看過縣劇團的戲。但由他們家招弟主演,並且演得觀眾一個勁地拍巴掌,把手拍紅拍痛了還要拍,嗓子喊啞了還要喊的場面,的確讓她們先是目瞪口呆,繼而要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了。開始她們還真不敢拍,不敢喊呢。後來發現招弟簡直是神了,把一根燒火棍,玩得比《大鬧天宮》裡孫猴子手上的金箍棒還溜。她們喊好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她娘咋都覺得像一場夢,這能是她親生的閨女?這還是那個小學都沒念完,就讓她叫回去放羊的招弟嗎?她姐更是不敢相信,自己那麼個傻乎乎、話不多的妹妹,竟然出脫成這樣漂亮的一個天仙了。並且渾身溜的,一次能轉好幾十個圓圈,還腳不亂、頭不昏地迅速站定。就在穩住神、定住身的一刹那間,還要拉起頭上兩根一米多長的鳥尾巴毛,克利麻嚓,做出一個讓敵人心驚膽寒的動作來。尤其是到了最後,敵人蜂擁而上,把招弟團團圍住時,招弟是神定氣閑地把這群大鬍子男人,引來逗去地玩於股掌之間。他們無論誰刺出槍來,招弟都能輕鬆應對:刺向頭部的,招弟拿彩旗挑出去;刺向胸口的,招弟用轉身搪開來;刺向背後的,妹妹用倒踢腳踢飛散;刺向雙腿的,妹妹雙腿雙腳並用,讓槍一把把又倒刺回出手方。真是把觀眾看呆了,把她和她娘也看傻了。連五歲的易存根都不停地問:這是二姐嗎?這是我二姐嗎?

  這天晚上,當她娘、她姐、她弟走進灶門口時,又是一場號啕大哭。娘沒想到,自己的女子在城裡是住著灶門口的。娘說:「這些年,家裡的確太窮,一個顧不住一個。想著你在城裡參加工作了,總比家裡人混得好些。可沒想到,娃竟然是這樣一個光景。就這,每年還要給家裡寄五六十塊錢回去,貼補家用呢。真是難為我招弟了。」她舅說:「娃的確懂事。頭半年還沒有工資,後來有了工資,一月也才十八塊,就是個吃飯錢。前兩年,娃每年過年,還要給我寄兩條煙呢。」她舅說著,眼淚也下來了。不過她舅也說:「娃這下一切都好了,成了寧州團的臺柱子了。誰都不敢再欺負了。以後還不知有啥好日子等著她呢。都不要哭了,難得見面一場,盡哭啥呢。」

  大家就不哭了。她娘把給女兒拿來的吃喝,擺了一桌子。一家人吃了喝了,她舅讓早些睡。可她舅走後,他們還是諞了大半夜。易青娥歎息說,要是爹這回也來了就好了。爹可是最愛看戲的。娘說:「你爹在家裡又養起羊來了。」

  易青娥急忙問:「又養羊了,幾隻?」

  易存根搶著說:「三隻。」

  易青娥問:「咋還是養三隻?」

  娘說:「你爹上次見你回來,聽說三隻羊沒了,看你滿眼都是淚花花在轉哩,他就一直嘟囔說,趕以後日子好些了,還是要把招弟喜歡的羊再養起來。他說,他一想起你上次回去問羊的事,到現在心裡還難過呢。」

  這天晚上,易青娥做夢又回九岩溝了。

  溝裡到處都是羊。

  她還是那個放羊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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