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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四十一

  朱繼儒團長一上任,先開會決定了五件大事。後來有人把這叫「朱五條」。大家認為,這是寧州劇團真正「撥亂反正」的開始。

  易青娥是在第二天早上開全團大會時,才聽朱團長親自講了後來很有名的「朱五條」。

  「朱五條」大概是這樣的:

  一、寧州劇團要趕緊朝業務上擰。外邊劇團把老戲都演瘋了,我們還才排了個很不成熟的《逼上梁山》。穿著老戲衣服,邁的是現代戲步子,不行了,得奮起直追。得全面抓基本功訓練。抓新劇目排練。

  二、立即制定業務發展規劃。三年拿出十本大戲、五台折子戲來。要不然,寧州劇團就出不了門了。過去的好多戲,已沒人看了,有的一演,底下就發笑,也演不成了。

  三、年終的時候,全團要進行業務大比賽。先進的要戴大紅花,要獎實物,要獎錢。落後的要批評,要罰工資。

  四、眼下已經在排練的《楊排風》,要立即納入全團工作安排。力爭正月初一,讓這本大戲保質保量地與觀眾見面。

  五、把易青娥從炊事班,臨時調到演員訓練班工作。

  朱團長在宣佈這一條時,還特別強調了「臨時」二字,但還是引起了全團長時間的熱烈鼓掌。會後,幾個老藝人還抱怨朱團長說,怎麼還用了個「臨時」?朱團長帶點神秘地說:「策略,一種策略。你想想,人家黃主任才走,咱也不能端直給人家來個大反水吧?得講點方式方法不是。」會後,朱團長找易青娥談話,也是這樣說的。說「臨時」是個說辭,其實就是正式,就是永遠。讓她好好排戲就是了。說沒人再能把她弄回炊事班了。

  易青娥就算又回到了演員訓練班。

  那天,把她舅高興的,非要請她到縣上最好的一家餐館,吃一頓好的去。

  他們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她舅還要了一瓶酒。兩人足足坐了有三個多小時。她流淚。她舅也流淚。最後舅喝多了,還是她攙回去的。

  她舅說:「我娃總算熬穿頭了,可舅……」

  她舅那天哭得比老牛的嚎聲還難聽。

  易青娥完全投入到《楊排風》的排練了。

  過去排練地點,一直是在劇場旁邊。現在就正正式式進入排練場了。所有配角、兵丁、龍套,也都是團上通過會議宣佈的。誰再遲到早退,就要處罰,就要扣工資了。苟存忠老師說,過去排練,那叫「黑人黑戶」。現在總算給「燒火丫頭」混了個正式戶口。排練進度是明顯加快了。

  當戲排到即將帶樂隊的時候,古存孝老師提出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誰來敲《楊排風》?郝大錘?要讓郝大錘敲,我古存孝寧願拔一根毛,把自己吊死算了。他能敲戲?看他能把灶房發黴的面疙瘩『敲細』不?他朱繼儒,這回要不解決敲鼓問題,咱就給他把戲擺下。看他正月初一給鬼演去。」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這個人不錯,是抓業務的一把好手。『朱五條』尤其英明正確。老朱重視咱,給咱搭下這麼大的檯子,咱們恐怕不能給老朱擺難看吧?」

  「這叫擺難看?這叫為他好!他是團長,是甯州劇團的一把手,咱把啥戲排好了,還不都是給他臉上貼金哩。還不都是在貫徹落實『朱五條』?這次必須解決好敲鼓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好,戲最後還是一鍋粥。我古存孝再也丟不起這張老臉了。」古老師說著,還把自己那張皮膚明顯鬆弛著的臉,拍得啪啪直響。

  苟存忠老師就同意跟古存孝一起,去找朱團長了。他們自是先要歌頌一番「朱五條」。朱團長聽得高興了,還感慨說:「當時講得還是有點急,其實五十條、六十條想法都有哇!」古存孝老師說:「不急,饃還得一口口吃呢。關鍵看吃法對不對。你朱團現在是吃法對了,就有的是好白饃,等著咱張口哩。」朱團長被誇興奮了,「嗵」地蹾出一瓶十幾年前攢下的西鳳酒,還讓老婆用芝麻油,滾了一盤燙嘴的花生米。幾個吃著喝著諞著,甚至把劇團今後五年要排的戲,都齊齊捋碼了一遍。可當古老師提出郝大錘敲不了《楊排風》,必須換得力人手時,朱團長又是「啪」的一下,把寬寬的額頭狠狠拍了一巴掌說:「這可就麻煩了,麻煩了。團上現在就郝大錘一個敲戲的,你不讓他敲,讓誰敲?」

  古存孝和苟存忠老師是心裡有了人,才來找他的。但他們偏不先說出胡三元來。他們想,一來,重要人物使用,得領導親自點。別人點出來,領導明明覺得好,有時也是會故意推三阻四的。二來,胡三元畢竟是刑滿釋放人員,能不能用,好不好使喚,他們也掂量不來。再說,胡三元畢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還不知中途又會生出啥么蛾子來呢。他們不自己點人,只拿事說事,拿事趕事,拿事逼事,即使將來惹下啥亂子,跟他們關係也不大。古存孝是老江湖了,他一輩子跑過十幾個戲班子,啥人沒見過,啥事沒經過。處理這號事,絕不能把自己的手夾住。

  但朱團長始終沒吐核兒。死堅持再沒人了。他也承認,郝大錘的確不行。不行也得用,這就是寧州劇團的現實。人才斷檔,青黃不接,培養得有個過程。苟存忠老師急了,說等培養出一個好敲鼓的來,黃花菜都涼了。他端直點出了胡三元。古存孝老師還給他使了眼色,可已晚了,他已經把胡三元端上桌面子了。他說:「我們都認為,胡三元就是敲《楊排風》的最好人選。首先,技術過硬。聽說在勞改場還敲著練著,減刑就為鼓敲得好。二來是易青娥她舅。他會用心敲,拿感情敲。唱戲這活兒,就看你投入的感情有多大,投入得越多越大,戲就越燃火、越放彩。咱放著現成的能人,為啥不用呢?」

  朱團長美美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嗨,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剛喝了點白酒,這牙就痛起來了。噝,噝,噝,咋還這痛的,裡面都發火燎燒了。」

  苟存忠老師說:「老朱,管你牙痛不牙痛,事情已經擺到這兒了,你得坐點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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