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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十一

  易青娥她舅開始還能動,等胡彩香把人拖走後,他就趴在床上,再也動彈不得了。她舅要她揭起棉襖,看一看他的腰。易青娥揭起來一看,腰上,背上,已經起了幾道紫烏的肉棱。易青娥就哭了。

  她舅說:「別哭,把燈先關了。等一會兒,要是不行,你就扶舅上醫院去。舅的腰,怕是被打斷了。」易青娥還哭。舅又說:「還生怕別人聽不見是吧?」易青娥就低聲抽咽。

  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院子裡放炮聲停了,連院子外,也沒動靜了。舅說:「走,扶舅上醫院。」

  易青娥扶舅出院子時,老門衛問咋了,舅說,把腰扭了。門口有一輛架子車,是廚房買菜用的。老門衛和易青娥兩個人幫他躺上去,由易青娥拉著去了醫院。好在都是平路,易青娥咬咬牙,還能拉得動。

  到了醫院,有好多小孩,都是被炮炸傷的。舅需要拍片子。可拍片子的人不在,要等到明早上才能拍。醫生問是住下,還是明早再來。舅想了想說,先住下。舅住下後,還給易青娥交代說:「誰都別讓知道,就說我腰扭了,去找鄉下土大夫治療去了。」第二天早上,片子拍出來,脊椎骨倒是問題不大,肋子骨卻被打斷了兩根。舅就徹底住院了。

  易青娥把舅的情況,悄悄告訴了胡彩香。胡老師也不敢去看,不過讓易青娥捎話說:「這邊沒事了。張光榮昨天是喝醉了,要不喝醉,他不敢朝明的鬧。他還怕我跟他離婚呢。加上把人還打殘了,再鬧,真格是不想要飯碗了。」

  她舅給黃主任寫了張請假條,說昨晚打託盤出菜,把腰扭了,連夜出門,到鄉下找土醫生看病去了。說他這幾天幫不了廚,也搬不了景、打掃不了衛生了,等病好些,再回來接著幹。易青娥沒敢把請假條直接送給黃主任,而是讓胡老師找人轉交的。反正這事,黃主任也沒開會,張光榮也再沒鬧,就悄沒聲息地過去了。倒是郝大錘那幾個一直在詢問:胡三元三十晚上好好的,咋突然把腰能扭了呢?是不是又給組織造怪呢?

  有一天,郝大錘還堵住易青娥問:「哎,你舅呢?三十晚上是不是挨黑打了?」嚇得易青娥啥也不敢說,就從牆角溜走了。

  她舅在縣醫院只住了三天,就找一個朋友,悄悄用手扶拖拉機把他轉走了。說是去了鄉下,具體是哪兒,連易青娥也沒告訴。走時,舅只讓她好好練功,說其餘啥事都別管,只裝聾作啞就是了。

  《一聲春雷》果然像她舅預測的那樣,只演了三場,就停下了。第一場還是滿場。第二場,就只坐了小半池子。第三場,總共來了二十幾個人,沒演完,又走了七八個。都說:還嫌開會少,大過年的還開會,還喊口號。到底是演戲,還是開會、喊口號呢?劇團人有病了吧。

  悄悄把攤子一收,大家也都不說話,是害怕黃主任和他老婆穿小鞋哩。

  劇團這行,遲早只要緊張起來,閒事就少,一旦停擺,啥事就都出來了。本來張光榮打胡三元的事都過去了,可私下裡傳著傳著,就傳到黃主任和他老婆耳朵裡了。黃主任老婆聽說,胡彩香一直對她有意見,尤其是《一聲春雷》的塌火,說胡彩香可沒少到處說她的壞話。胡彩香自己作風敗壞,亂搞男女關係,過去沒抓住,現在連她老漢張光榮,都氣得跳出來打人了,這蓋子還能捂住嗎?黃主任就說要查一查。院子的風聲,立馬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是通知讓胡三元立即回來。可胡三元到底到哪兒去了,誰都不知道。有人就來問易青娥,易青娥也不知道。黃主任就派人到處去找。反正寧州縣就那麼幾個有點名氣的土醫生,不信還找不回來。易青娥聽說,團上先後派了好幾撥人去找,到底沒找見。有人就說,還是先在張光榮身上下手,容易突破些。但張光榮畢竟不是本單位人,找人家談話也不方便。郝大錘就自告奮勇地說,由他出面試試。還是老辦法,請張光榮喝酒。別看張光榮是個鉗工,人也長得粗胳膊粗腿、粗脖子大腦袋的,可腦瓜子精明著呢。自打年三十晚上,被灌醉一回後,他就再沒喝醉過。張光榮大概八兩的酒量,喝過一斤的時候,就容易犯渾。可每次,他都能準確地喝到八兩左右,就不喝了。誰再勸,他都只是傻笑,不端杯子。有人硬灌,他會把大嘴閉得緊緊的。誰要動手,他能「哇」的一口,一下把人手掌咬進去半截。郝大錘他們從正月初六,一直喝到正月十五,張光榮再沒醉過一次。他們自己倒是幾次喝得不省人事。郝大錘甚至還一頭栽進廁所,把過年才新買的一頂火車頭帽子兜滿糞,沉了底,到底沒打撈起來。有幾次,胡彩香看張光榮半天沒回來,也親自來參與喝。郝大錘和幾個逞能的,最後實在把煙酒菜貼賠得背不住了,才給黃主任交旗了。

  好多年後,胡彩香才給易青娥徹底交底說:那個年,可是過得窩囊透頂了。她跟張光榮幾乎天天都關了門窗,在家裡打鬧。張光榮甚至還威脅,要拿針線縫了她的私處。但關起門鬧歸鬧,出了門,張光榮還是很給她面子的。因為張光榮絕對不願意跟她離婚。張光榮是喜歡她的,她很漂亮,也很「綿軟」。連張光榮自己都說,只要一摟住她,他渾身立馬就酥了化了。有一年,胡彩香去他的單位探親,幾乎所有人都傻眼了,不相信這是他張光榮的媳婦。都問他,你是咋把這樣漂亮女人勾引到手的?再加上胡彩香還照看他老娘著的。張光榮的老娘,住在離縣城三十裡的地方,胡彩香幾乎每個月都要騎自行車去看望。老娘對這個兒媳也是滿意的。張光榮不能不掂量輕重。即使心裡再痛苦,再窩火,他還是忍了。直到正月十七離開,他都沒對外公開老婆和胡三元有麻達的事。只是在臨走那天晚上,他一再逼著胡彩香賭咒發誓:不要跟胡三元來往,再來往,就被車撞死,雷劈死,水淹死,火燒死,尤其是那個地方,爛成一包蛆死。

  張光榮走了沒幾天,她舅胡三元自己就回來了。他胸腔上了夾板,衣服一穿,也看不見。但走路明顯是直戳戳的。易青娥把他走後,團上到處找他的事,跟他說了,舅只是哼了一聲,就開始收拾他的鼓板了。後來,胡彩香老師來,舅就把易青娥支出去了。再後來,黃主任找她舅談話,說舅還硬得爆爆的,堅決不承認自己跟胡彩香有什麼關係。說要有關係,那就是革命同志關係,階級姐妹關係,樂隊和演員的關係,除此而外,再沒有別的關係。由於沒有捉姦在床,也拿不出其他任何證據,她舅又是有名的鐵殼嘴,得理不饒人,這事還反倒弄得黃主任有些磨盤壓手取不離。但黃主任豈是能讓別人輕易制服的人。剛好最近也沒演出,也不排戲,他就安排跟縣上幹部春訓會一道,開始了寧州劇團為期三個月的生活作風整頓。

  易青娥並不懂什麼叫「春訓會」,那天在劇場的樓座裡,擠著旁聽了一回,才知道這會的厲害。聽說旁聽這會,還是黃主任爭取來的。黃主任說,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也說明了縣上對劇團的重視。正式參加會的,都是縣、區、公社三級幹部,他們在底下池子裡坐著,樓上是空的。那天,黃主任把全團一百多號人,全都吆到了樓座裡。先強調紀律,說誰私下嘰嘰喳喳,或大聲喧嘩,就讓誰滾出去。嚇得大家連大氣都不敢出。會議開始,先給一些人發獎狀。後來領導又講話。講了半天,易青娥一點都沒聽懂。再後來,就有人點著一些名字,足有十幾個人。把名字點完,那人又大聲宣佈,讓這些人站起來。易青娥突然明白,這些人是犯了錯誤。有人是男女生活作風問題,有人是貪污問題,有人是違反紀律問題,反正到最後,用繩子捆了三個。就跟那次捆她舅一樣,有一個人還當場被捆翻在地上了。不過很快,就讓穿著軍裝、挎著槍的人使勁拎了起來。剩下沒捆的,在那三個人被押走後,也讓一溜溜跟著「滾出會場」了。易青娥又嚇得尿了一回褲子。她看看舅,舅的頭已經勾得貼到大腿面子上了。

  聽完縣上的「春訓會」,團上就開始進行生活作風整頓了。先是動員,然後揭擺問題。不幾天,就傳出了好多嚇死人的事情。平常看著都好好的人,怎麼全都那麼肮髒:有在人家女生窗戶外,偷看人家洗澡的;有在廁所下水道,偷看女演員上茅房的;有在舞臺演出暗場時,偷摸女演員屁股和胸脯的;有晚上專門到女演奏員房裡,閑諞著不走的;有給人家女生死乞白賴寫情書的;有給人家有夫之婦獻殷勤,送燒雞腿的;還有人,老當著女生說流氓話。反正問題多得很。尤其讓易青娥沒想到的是,他們學員班竟然也出了大問題,說有人偷偷給女生遞條子,上面寫著:「我喜歡你!」這還了得,在劇團,抓得最緊的就是這號事。為偷著談戀愛,胡彩香和米蘭那一班,有兩對都被處理回家了。劇團要求,演員必須晚婚晚育,這是事業的需要。因此,對談戀愛的事,也就抓得特別緊。黃主任說:「不揭不知道,一揭嚇一跳啊!看著單位風平浪靜,其實已經波浪滔天了。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問題,沒有揭擺出來呢。得繼續揭,直到把最嚴重問題的蓋子揭開為止。」他要求,把所有問題都「梳成串子」,「編成辮子」,通過這次整頓,給劇團來一次生活作風大掃除。

  易青娥看看她舅,她舅臉定得平平的,好像這事跟他完全沒關係一樣。可大家卻都在朝他看哩,那眼神裡,分明是已經把過街老鼠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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