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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十

  胡老師的愛人叫張光榮。是臘月二十三回來的。

  那幾天,劇團正在趕排過年要演的戲,叫《一聲春雷》。是揭批「四人幫」的。胡老師和米蘭又演的是一個角色,AB組。這回是米蘭A組,胡老師B組。不過私下裡都在煽惑著,讓胡老師朝前沖。說米蘭一身「涼皮」,白長了一張漂亮臉蛋,腦子瓜得跟實心葫蘆一樣,連演B組都不配,還A組呢。也有人說,實在要演了,得等人家B組把角色創造好了,再上去照葫蘆畫個瓢還行。硬要生掐,生撲,就只能是光屁股翻跟鬥——尋著露醜了。都說米蘭就不是朝台中間站的料。胡老師自然被煽惑得有些上勁。排戲輪不上B組,她就在旁邊死盯、死磕著。連唱腔、臺詞,她都背得滾瓜爛熟的。米蘭咋都不開竅。導演整天連喊帶罵帶挖苦的,實在沒辦法,甚至還讓胡彩香上去示範。胡老師一走戲,大家就鼓掌。羞得米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地沒地方放。不過,黃主任的老婆動不動就坐到排練場看戲,是給米蘭撐腰來了。導演私下裡說:導演也是人,也要在團上混哩。他還得做戲給黃主任的老婆看,有時,免不了還得表揚米蘭幾句。大家看著不舒服,胡老師心裡就更不舒服了。這哪裡是搞藝術,明明就是搞交易麼。

  胡老師氣得把這些話,學給她舅聽。舅說:「這能叫搞藝術?寫得那麼亂糟的本子,『平』得跟『常』一樣,配角沒戲,主角更沒戲,你們還一個個爭得屁呼呼的,值當嗎?」

  「誰爭得屁呼呼的了。看你這臭嘴。」

  「還沒爭得屁呼呼的,連黃主任的老婆都赤膊上陣了,還要咋爭?我勸你早點退出來,別沒事找事。要是好戲了,爭一下還值得。這樣的活報劇,演三天兩後晌,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你倒是趕那熱鬧諞哪!」舅很是不屑地對胡老師說。

  胡老師開始還有點聽,後來,突然把眼睛一瞪,很是警惕地說:「胡三元,你該不是又在暗中幫米蘭那個狐狸精,日弄我放棄,好讓人家一人吃獨食吧?」

  「你愛信不信。要爭儘管爭去,甭給我說。我嫌爭得屁臭。」

  胡老師當著她的面,狠狠彈了她舅一個腦瓜嘣,就走了。

  胡老師的愛人張光榮,就是那天晚上回來的。

  張光榮一回來,滿院子人都知道了。連排戲都暫時停了下來。張光榮買了一大包水果糖,腰裡還別了幾盒煙,見人就發。據說他每年回來都這樣。今年,水果糖和煙的檔次還提高了不少。都說張光榮在國防廠裡工資高,比劇團相同工齡的人,要高出三四倍呢。並且還有勞保:手套、球鞋、毛巾、肥皂、勞動布工作服,都是公家管全套的。一月工資,除了吃飯,基本沒處花去。他攢下來,給爹娘貼補一點,然後都拿回來,交給胡彩香了。劇團人都很羡慕胡老師,覺得她是找了個有錢、有地位的主兒。唯一不足,就是一年見面的機會太少了。不過,也有人偷著說:「放心,沒閑下過。」那時,易青娥還不知是啥意思。

  胡老師還專門把水果糖拿到學員班,給一人發了兩顆。並且還偷偷給易青娥多塞了一把,讓她悄悄吃,別聲張。

  這一晚上,整個劇團甚至都有點興奮。有人還在院子裡喊叫:「各村民小組注意了:今晚,將要發生大地震。恐怕少說也得在八級以上。請各小組做好安全防範工作,隨時準備逃跑。」

  大家就笑得撲哧撲哧的。

  還有人說:「放心,平常恐怕都偷著震過了。今晚充其量也就是餘震。三四級撐死了。」

  有人就笑得窩下去了。

  易青娥弄不懂這些人都說的是啥意思,就去告訴她舅,說要地震呢。

  她舅用眼睛把她一瞪說:「別聽這夥哈亂說。沒事好好練你的功,少朝閒人窩子裡鑽。」

  她舅說完,又給她發了七八顆水果糖。她一看,也是胡老師愛人帶回來的。桌上還放著兩整包煙,就是胡老師愛人給別人發的那種煙。說明胡老師,或者她愛人張光榮是來過的。

  第二天,胡老師起得晚了些,有人端直說,昨晚上好多家裡的暖瓶、水杯、醬油醋瓶子,都被搖到地上,摔了個粉碎。震級不小哇!胡老師說:「嗯,是不是把你也搖到床下了,溝子摔炸沒?」一院子人,又是哄堂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張光榮出來刷牙,又有人笑話張光榮說:「還用嘴了?」沒等張光榮開口,胡老師先把話堵了上去:「連這都不懂?不用嘴,莫非還用溝子呀!」惹得張光榮憋了一嘴的牙膏沫,撲哧噴了出來。他用牙刷叨著胡彩香說:「看你個二蛋貨!」

  舅在廚房,把餃餡兒剁得一片響,那是兩把刀同時用力的聲音。像剁,更像是敲,是捶,是砸。有人就說:「你聽聽胡三元這節奏。」

  「嗯,像剁人肉哩。」

  有人看看張光榮,做個鬼臉,就進排練場去了。有的故意把聲音唱得很大,反正裡邊總是要透出點啥意思來。

  胡彩香老師借張光榮回來,就再沒進過排練場。這樣,她和米蘭的關係,還反倒不那麼彆扭了。有時,易青娥看見,米蘭在院子裡見了胡老師,還專門停下來向她請教呢。

  眼看就要過年了,原來說會給學生放十幾天假的。可後來,《一聲春雷》要用幾十個群眾角色,一下把學員班抽去了四十多個人。易青娥自然不在抽用之列。但為了好管理,也都不放假了。凡不上戲的,原地留下練功。因為教練老師基本都有角色,他們也就自顧自了。不過她舅還是把她盯得很緊,叮囑她別人越是不練的時候,自己越是要加勁,說這樣才能走到人前去。舅還說:「別眼紅其他同學上戲。那也能叫個戲?沒一場好戲,沒一段好唱,沒一個能立起來的人物,整個是亂編亂喊。上這樣的戲,純粹是浪費時間哩。你好好練功要緊。練好了,將來有的是戲演。不信你等著瞧我說的話。總有一天,戲讓你演得要給人告饒哩。關鍵是看你有沒有這個金剛鑽,能不能攬得了瓷器活兒。」

  易青娥不管排戲咋熱鬧,外邊小孩兒放鞭炮、放地老鼠咋好玩,她就一直窩在功場的拐角劈叉、下腰、打虎跳,做各種表演動作組合。用一根細小的蠟燭,練眼神轉動。清早,她還一個人打著手電筒,下到河邊,練胡老師教過的那幾板唱。腳快凍掉了,臉快凍破了,可她還是去。就在一切都正正常常的時候,舅就出事了。

  事情發生在年三十晚上。

  那天晚上,團上過的是一個「革命化的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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