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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那天,易青娥在樹上看完劇團後,又看了其他一些單位的遊行隊伍,就急著朝回跑了。她必須先回院子,要不然,有人問起了咋說。可就在她拼命朝回擠的時候,把一隻白網鞋擠掉了。鞋是娘借鄰居家的,本來就大,不知誰把後跟一踩,有人再把她朝前一擁,鞋就沒了。她想回頭去撿,可旋渦一樣的隊伍,很快就把她旋出了老遠。她聽見有好多孩子和女人的哭喊聲,有人不僅把鞋擠掉了,而且還在喊救命。她就再也不敢回去找鞋了。順著人流,她終於旋轉到了街道邊上,再從一個小巷子鑽回了劇團。

  只可惜了那只小白鞋。

  劇團人很快就回來了,一個個累得咽腸氣斷的。都正議論著,說今天是劇團人出了大風頭,卻有人喊叫,說東西丟了。緊接著,好多人都咋呼,說自己的東西也丟了。大家就問,安排誰看門了。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易青娥,還有看門老頭兒。看門老頭兒說,沒看見人進來。兩個小腳老太太也說沒見生人進來,她倆一直就在防震棚外曬太陽,拉閒話來著。易青娥就被一些人叫到了防震棚中間。先是問,後是有人吼叫。甚至還有人推來搡去的。有人乾脆問,是不是她偷了。易青娥就嚇得大哭起來。她如實招供,說自己也出去看遊行了。這時,有人來說,賊是從後院牆翻進來的,好幾片蓋瓦都摔爛在地上了。雖說證明了不是她偷的,可走時有安排,是叫她看守棚子的。有人說是丟了特別貴重的東西,很憤怒,抬手就要打易青娥。胡彩香就站出來了。胡老師還沒卸妝,兩個眼窩的黑油彩,讓汗水洇得就跟黑熊瞎子一樣難看。她一把護著易青娥說:「你們真是黑了路了,能指望一個十一歲的娃看棚子?她連自己都看不住,還能看住賊?得虧她出去了,要沒出去,不定還讓賊把她脖子扭斷了呢。」圍攻著易青娥的人,才慢慢散了。

  易青娥這天晚上獨自一人哭了好久,她是偷偷鑽到練功場裡邊的爛佈景堆裡哭的。她想出去哭,可劇團有規定,任何學員,不經允許,都是不能走出這個院子半步的。也不知哭了多久,胡老師就拿著手電找她來了。胡老師說:「我就想著你會在這裡。你這個娃呀,膽子還大得很,都說隨時會發生地震,你還敢鑽在這裡不出來。快出來,看地震要是把你塌死在裡面,連知都沒人知道。」胡老師把她領出去走了一會兒。胡老師說:「你好多事,都是跟著你舅帶災了。你舅不為人,人家就連你都恨上了。咋看都不順眼。別怕,慢慢長大了,就沒人敢欺負你了。」可啥時才能長大呀?易青娥覺得,這個不受欺負的日子,離自己是太遙遠了。胡老師突然問她,想不想看她舅一眼。她一愣,問舅在哪裡。她是既恨舅,又想舅。有舅在,畢竟受的欺負會少一些。胡老師說:「你舅在縣中隊關著呢。聽說這幾天,每天讓出來勞動改造了,在砌河堤呢。你要願意看了,我明天帶你去看一下。中隊我有熟人。」易青娥高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胡彩香帶著易青娥出門了。學生只有老師帶著,才能出大門的。

  胡老師說,縣中隊就是看管犯人的地方。她們走了好久,才在縣城拐彎的地方,找到了縣中隊。好些穿著軍裝、端著槍的人,看管著一些犯人,在河裡找石頭。犯人把找好的石頭,又朝河堤上背的背、抬的抬、砌的砌。夏天發大水,好長一段河堤都被衝垮了。立了秋,正讓犯人修護呢。

  易青娥一眼就看見她舅了。她舅正貓著腰,在河邊挑選石頭,可兩個指頭,是一個勁地在石頭上做著敲鼓狀。看似是在挑石頭,實際上,他是在石頭上敲著鼓呢。嘴裡好像還在咕叨著打擊樂譜。易青娥給胡老師一指,胡彩香就哭笑不得地直搖頭:「你舅真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貨喲!」

  也只能遠遠望上一眼。既不能到跟前說話,也不能看得太久,這已經是熟人給了很大的面子了。

  她舅太專注著貌似挑揀石頭的敲鼓,到底沒抬頭,也沒看見她們。

  胡老師把自己買的一條羊群煙,交給中隊的熟人,就領著她走了。

  她淚流滿面的,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嘴裡不停地喚著:「舅,舅……」

  胡老師拉著她的手,摸著她的頭說:「不哭。我聽說,你舅也關不了多久了。有領導說,這事也可以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易青娥也不知人民內部矛盾是個啥,反正冬天剛打霜的時候,她舅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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