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鎮                   第二十三章 老楊

 





  老楊是一個老病號,五臟六腑差不多就沒有一處清爽的地方。最嚴重的是胃潰瘍和哮喘。一到冬天,人整個就蜷縮在一隻大棉花桶(他那身棉襖又大又厚,就像個圓桶)裡,只露出一張蠟黃乾枯的、滿是老年斑的臉。離規定年限還差兩年多,他就打了退休報告。縣裡的組織部門考慮到他在「土改」這一幫幹部中資格是最老的,建議他退到二線,到縣人大或政協安排工作。他堅決推辭了:既有職務就該做事;他一年有半年在住院,擔了空名會影響工作的。縣裡也就同意。他辦完退休手續之後,殷道嚴又上門來,請他去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當顧問:說來有幾十年的交情,又是老庚,去養養病也是好的。老楊很厲害地喘著氣,說:「老殷,你的好意我領了。我這個人,你也是曉得的。」殷道嚴睜圓了眼,說:「就是曉得,我才請你。你看鎮上這班腳色,哪個不往李八碗伸手。你到現在,連飯也沒有去吃一頓。你是看我不起!」老楊說:「隨你怎麼想。」就低下頭只顧了喘。

  退下來的老楊竟喜歡上了舊體詩,常常去找艾老請教舊體詩的格律章法。後來又有幾個退了休的教師參加進來,幾個老人商商量量,就辦起一個詩社。沒有事就湊在一堆咬文嚼字。老楊小時讀過幾年私塾,古文底子還是有一點的,很快就摸著了門道。加上做了幾十年幹部,多少有些見識,不至於陷入冬烘先生式的迂腐。詩寫出來,比其他幾位「專家」倒常少了因律害意的束縛。艾老反復吟唱,常是讚不絕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艾老這話是由衷的,也得到詩社眾人的認可。大家就向老楊建議,小丁現在在省城文壇算個人物,何不把詩寄給他,請他推薦到省上的報刊發表。老楊自然是不肯:這樣鄙俗的四言八旬,自己拿來消遣也就罷了,拿到省上去現世?

  不過,這建議倒使老楊想起了小丁。

  小丁到省上去了很多年。開始幾年,他常有信來,後來就漸漸稀少。但過年總還記得寄張賀卡之類。老楊曉得,他還是敬重自己的。時常在報上看到他出省開會、出國訪問的消息,老楊心裡很熨帖,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憂慮:小丁在寫了那個成名作之後,再沒有看到什麼有影響的作品出來。倘真是這麼快就江郎才盡,實在有些可惜。想想,便連夜給小丁寫了封信,說了許多為他高興的鼓勵的話,又很含蓄地暗示,他該常到鄉鎮走走;過了許多年,再回頭看看先前熟悉的地方,感慨會深一些的。古人說的滄海桑田,大約就是這意思了。

  小丁接到信的日子,正好同省城文化界的幾個朋友議論,覺得在城裡呆得有些膩了,想尋一處偏僻鄉村找一點回歸自然的感覺,叫作尋找「精神家園」。在城裡做了這麼多年日見破落的「精神貴族」,反倒覺得失了家園。傳看了老楊的信,幾個人雀躍起來,說:正好,去訪一訪大作家的故居。






  經上級有關部門批准,小鎮現在真的被命名為「將軍鎮」了。雖然沒有舉行什麼形式的命名慶典,但小鎮人臉上都很有光。到鎮外去,被問起是何方人氏,都高聲大氣的回答說是「將軍鎮人」。連李八碗人也是這樣。似乎自己便是那鎮上的將軍,那鎮子是因了自己的存在而改了名稱的。推究起來,當然首先是那位已故將軍給小鎮留下的殊榮,恐怕也不能排除小丁的小說造成的影響。地因人名,人因文名,也是向來都有的事實。

  幾個同來的省城文化人都說,要按小丁的小說來追尋當年的小鎮。

  十幾年之後業已名為將軍鎮的小鎮,早已面目全非。鎮上先前排列著古舊雕樓的老街早已拆了個精光,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質水泥和等外級瓷磚敷就的店鋪門面。鎮外的小河早已乾涸,據說是因為李八碗辦的企業抽多了地下水的緣故。那座被地委的馮部長題為飛虹臥波」的極粗蠻的水泥大橋也便因此顯得虛張聲勢。沒有河了,沿河兩邊卻修了馬路,讓賣禽蛋魚肉、蔬菜小吃、衣帽鞋襪、日用百貨的各類攤販擁塞得水泄不通。從河兩邊的馬路往河道裡傾注的各種污水把河道染出一縷縷散發出惡臭的青綠。窄窄的鎮街仍像先前那樣嘈雜,只是那嘈雜裡有了許多現代化的聲響。先前的豬圈,改裝成了電子遊戲機房。沿街隔幾步就有一張檯球桌。打檯球的年輕人沒有幾個不是蓬頭垢面,拖鞋趿襪。檯球桌子下面有行子在拉屎,有狗在吃屎。幾個省級文化人就歎息:中國人吸收外國文化的胃口真是了不得,再高雅的內容都能用最鄙俗的方式消化掉。

  小丁在街口看到了剃頭佬。他顯得有幾分消沉。他的兩隻耳朵已經完全聾了,這給他對新聞的接受造成了致命的障礙。他現在唯一能夠喋喋不休地告訴別人的,只是關於那間剃頭鋪的新聞。那間剃頭鋪子已經由一個外省來的後生承包,改叫了美髮廳,裝修得花花綠綠,比先前黑漆麻答的樣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會剃頭。剃頭佬先前學徒,剃頭的第一刀從哪裡開刀,也是有講究的,不能隨便搬過腦袋就剃。而是根據不同人的身份,確定開刀的位置。規矩是「僧前,道後,宿半邊」。俗人剃頭,都是從「百會」左邊剃起。給出家人剃頭,第一刀必須開天門。倘給嬰兒剃胎髮,還要念「瑞起藹門機,吾師誦福喜;嬰孩今削髮,宅舍現光華」之類的祝詞。現如今哪有這些講究。那個外省後生帶了幾個外地妹子來,那些妹子連推剪都不會用,只會用把長剪刀把發腳剪齊,再用牙刷大的毛刷給頭髮上油。這叫「美髮」。「美容」的主要手腳就是按摩。按摩要上樓。「我們先前叫『掐穴』,人家現在叫『按摩』。天曉得他們在樓上摸什麼。」剃頭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簾緊閉的「美容美髮廳」二樓。他的目的是想讓人嫌惡那地方,卻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動,等於做了那個美容美髮廳的義務宣傳員。

  老裁縫已經死了。說是給女兒氣死的。女兒是獨生女,沒有考上高中,跟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學到廣東去打了幾年工,賺了錢又學了時裝剪裁的技術,回來就接了老子的手業。老裁縫原是為此高興的,卻沒有想到女兒從城裡搬了一大堆一身上下溜溜光的光屁股女人模特到鎮上來,讓她們站滿了那間本來就很擠的門面,成了鎮街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老裁縫當時就背了氣,醒轉來又渾身篩糠似的亂抖,卻說不出話。就去推那些模特。推了幾個,自己卻沒有了氣力。就病倒了,再沒有起來。但他女兒的時裝店(先前叫裁縫鋪)倒是興旺起來。一年交的稅,是鎮上所有個體戶裡最多的。

  小丁在黃帽子那裡遭了冷遇。他主動上前打招呼,櫃檯裡面的黃帽子卻冷冷地說:「我不記得什麼小丁老丁,我這裡只有生客熟客。你要買什麼?不買,就不要在店門口礙事。」滿臉是莫名的嫉恨。小丁只好走開,聽見他在身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鎮街上轉了一圈,覺得索然無味。一直奉陪著的老楊說,靜穆的地方倒是有一個,就是小丁寫過的癩痢山,先前那位將軍流放的地方。那裡的樹都長起來了,成了林,不過如今那裡有鎮上的公墓區。不曉得各位有沒有興趣。

  大家說:那有什麼,愛和死本是永恆的主題。正要去感受死亡意識。

  癩痢山倒是差強人意。公墓區占了半片山坡。另半片臨河的山坡便是有歌舞廳、桑那浴的將軍山莊。幾個省級文化人說:這倒有意思,生的活躍同死的沉默統一在一座山上,正是人生的兩個極至。因為癩痢山其實只是一個大土坡,坡也平緩,從山腳鋪了很寬銀直的水泥臺階達到山頂。頂上是造型簡陋卻不失莊重的當地烈士的紀念碑。紀念碑俯視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鎮仙逝者的歸宿。因為是新開闢的公墓區,墳墓都是近十幾年立起的,每一座都有修得極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極是講究的門樓。水泥、青石、花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料,碑上的字都上了金或描了紅。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剝落,基石凹陷,字跡模糊的紀念碑顯得寒倫冷寂了。這現象並不難理解。小丁自己所在的單位,辦公室破爛得像個廢棄的寒窯,宿舍卻裝演得一家比一家豪華。小丁去年到日本訪問,見到日本國會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類私家公司的辦公樓更適合稱作宮殿。富了和尚窮了廟,看來是一個世界性的流行趨勢。

  不過,整個公墓區也並非座座墳墓都那樣堂而皇之。在公墓區的山坡上,就有一座墳,沒有墓碑,也沒有草皮,只是光禿禿的一小堆土。從坡上流下的水把這一小堆土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細辨認,很難看出這是一座墳。是一個人小解時偶然發現的。這個人擇了一個高些的土堆站上去,剛好就站在了那墳堆上,那泡尿也就剛好撒在了墳頭上。

  「這好像是堆墳。」痛快淋漓之餘,他似有所覺。

  「不錯的。」老楊證實說,「就是小丁寫過的那個鎮長的墳。年年除了一個老寡婦來燒幾張紙,沒有人管的,等於野墳。」

  「你說什麼?」已經走到前面去了的小丁回頭問,「哪個鎮長?」

  「就是在你寫的小說裡跟將軍作對的那個。他死的時候家裡沒有人來收屍,還是縣民政局處理的。要不,還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那回在鎮上的小河橋頭同哈巴癩痢鎮長遭遇的情形,又驀然浮現。那曾經讓小丁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噁心,臉上由不得就發燒發燙,就像當眾被人抽了一耳光。在省城聽說哈巴癩痢死了,他還恨恨的,遺憾不能鞭屍。以後年月久了,關於小鎮的記憶日漸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哈巴癩痢和哈巴癩痢對他的侮辱。現在再次回憶往事,心境也平和多了。

  鎮長畢竟是小人物。同樣是背時,將軍背得堂堂正正,萬眾景仰。哈巴癩痢卻到死都落個不明不白。

  為建新村,他把寡婦一家關起來的當天夜裡,他一個人摸到倉庫來。自己進了倉庫,又隨手把門帶上。

  倉庫裡的情形很狼藉。寡婦的兒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樣被捆著,吃奶的那個白天已經被民兵抱走,其他幾個兒子橫豎亂躺在地上,滿頭滿臉烏黑,都沉沉地睡著了。有一個忽然翻動了身子,嘴裡咕噥了一聲,似乎是喊餓。白天哈巴癩痢讓人送來的飯菜仍七零八落地擱在地上,一口沒有動過,早已冰冷了。顯然是寡婦有過絕食的命令。寡婦的大兒子是醒的,看見哈巴癩痢進來,肩膀動了動,又無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哈巴癩痢進門的時候,坐在地上的寡婦大約是睜開過眼睛的,但現在她頭歪著,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明顯在極力控制自己。從梁上懸下的那盞桅燈離她的頭不遠,燈光亮亮地照著她臉。那張臉枯黃而憔淬,像一張幹縮的貼上去的紙。但她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緊張地顫動,裡面有一股凝聚的極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湧,卻不是眼淚。

  哈巴癩痢垂了頭。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雙膝一軟,跪在寡婦面前。

  「嬸娘!」他輕輕地喊,「我對你不起。」

  寡婦睜開眼睛狐疑地看著哈巴癩痢。

  哈巴癩痢避開她的眼睛,看著地上,繼續說:「我也是沒有法子。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我不曉得瞎辦不得麼!現在上頭叫辦,你不辦,是要法辦的。法辦了我一個人不要緊,你們到頭還是躲不過這一劫的……」

  寡婦往起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帶血的痰吐到哈巴癩痢的額頭上。

  帶著濃血的腥臭的疾慢慢地流下來,流進眼窩,又順著鼻樑流到嘴唇邊上。哈巴癩痢任它流,不擦。

  「有氣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賤自己。死鬼給你留了一群伢崽,這就是寶,不要幾年,他們一個個就會像扁擔一樣站起來了。」

  寡婦重又閉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卻不再抖動了。「嬸娘!」哈巴癩痢又喊,「我是為你好,拆了舊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讓隊裡做,不要你出錢。幾個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給你們送口糧。我活著在,你們就死不了。」

  寡婦第二天就帶著大兒子上工了。大家都覺得蹊蹺。寡婦原是三番五次的真的尋過死的,現在卻安靜下來了,日子不鹹不淡,但很硬紮地拖著。寡婦本來話就不多,哈巴癩痢那天夜裡又交待過,他許的願,她不要在外頭說。自古救急不救窮,他就是一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的。

  哈巴癩痢的話都作了數。新村建好之後,在生產隊的新倉庫邊搭了兩間技廈,安置了寡婦一家。哈巴癩痢如期給寡婦一家送了幾年米,回回都是夜裡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婦那個吃奶的兒子都上隊放了牛。鎮農業大隊吃的是定銷糧,鎮長吃的米,都讓糧站用自己的名字記在賬上,到他下臺的時候,糧站舉報了這筆貪污糧。寡婦那時候正有一個兒子要去當兵,怕政審不合格,不敢出頭給哈巴癩痢說話,便讓大兒子湊了錢,夜裡送到哈巴癩痢的家裡去,讓他去歸還糧款。哈巴癩痢不收,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了了這回事,我不還是個罪人?一直到哈巴癩痢死了,寡婦熬不過良心,到墳上燒紙錢,才把這些哭訴出來。只是這時候說什麼也都晚了。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離去給小鎮留下的謎,也是在哈巴癩痢下臺後解開的。

  先是鎮郵電所的所長揭發哈巴癩痢,曾經讓他給鎮廣播站播音員——那個上海女知青出一張假電報,讓她回上海。當時的小鎮郵電所還沒有直接的電報業務能力。外地來的電報先打到城裡的郵電局,再由那裡掛長途到鎮上,鎮郵電所記錄後再送交受報者。但那天城裡並沒有電報來。播音員上海家裡的那個電報,電文是哈巴癩痢在電話裡口授的。他當時想問,哈巴癩痢說,你莫管,照記就是,記了,親自送到播音員手上,不准再對別人說這回事。你要誤了事,我法辦你。郵電所長說,那時候,這個臭癩痢在鎮上一手遮天,我給他嚇住了,今天終於可以伸張正義了。

  專案組把這件事單獨立了一個案,口授電報的事,哈巴癩痢供認不諱。他並且補充說,播音員祖母生病也是事實,只不過老人家早已癱瘓在床。另外,那輛貨車,也是他臨時安排的。後來,那個播音員從上海回來,同樣是他寫信通知的。回來的當天,他就給了她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推薦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續都是在他的監督下閃電式地辦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藝術院校,播音員沒有幾天就永遠的從鎮上消失了。

  專案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個鎮廣播站前播音員出旁證,證實了上述的種種。正上大學的前播音員只是一直沒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鎮長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告訴她家裡會有電報來,讓她接到電報馬上動身,到鎮街口的那棵樟樹下面去,那裡會有一輛貨車等她。「千萬不要猶豫,」鎮長說,「你什麼也不要問,走你的就是,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著,什麼時候回來,我會給你去信。你要不聽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鎮長當時的樣子又神秘又緊張。播音員雖然有些糊塗,但讓她回上海總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鎮長又來信,讓她回小鎮辦理上大學的手續。她就趕緊去了,又快快地回了上海。就是這樣。至於鎮長那天為什麼匆忙讓她去,她後來一直也沒有問,也沒有多想,因為沒有必要。她覺得這個鄉下人樣子難看死了,心腸倒蠻好的。問到她曉不曉得鎮長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她笑一笑,說:「誰曉得!」臉上分明現出上海人常有的優越,意思很明白的:我這樣一個上海女子,能不讓男人喜歡麼!而且是那樣一個外省鄉下人!給人的感覺是哈巴癩痢打了她的主意,癩蛤想吃天鵝肉。

  這樣倒使哈巴癩痢得了一個解脫。專案組原是想從中問出哈巴癩痢同播音員的私情的。看這種情形,委實也不像。回來再向哈巴癩痢作最後核實,問他為什麼對播音員那麼關照,他說,你們想是為什麼呢?你們怎樣想怎樣寫就是了。結論橫直是你們做的。

  哈巴癩痢後來一掛給掛了有六七年。這期間,不管是鎮上的還是外面趕到鎮上來的受了冤枉的大幹部、小幹部都落實了政策;以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寫了電影、電視和小說的許多文人出了名,大家便都對號入座把那個該死的「鎮長」安到哈巴癩痢頭上,因為只有他在背時。他有怨氣也是自然的。但他卻並不是一個記恨別人的人。那回在橋頭跟春風得意的小丁偶然相撞,他那些話,其實並非特地找他麻煩,心裡未必有什麼惡意的。

  這可以從他後來說的話裡得到證明。

  那之後不久,他就死了。他隨拖拉機進城去送菜,中間有段山路。是個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機翻到山坡下,把幾個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裡邊。他和生產隊的一個副隊長把拖斗前邊有抓手欄杆的地方讓給了幾個女社員,兩個人坐在旁邊的車幫子上。車子一翻,車幫子就橫著壓在他們身上,那個副隊長當時就死了。他送到鎮醫院還活了幾天,死之前他不知為什麼特意提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個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電視、電影上能讓一般觀眾覺得臉熟的演員了;另一個就是小丁,如今是雜誌報紙上常常出現名字的作家了。一個他拼了命救過;一個他做過墊腳石。好歹這鎮上也出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好像這些都成了他的什麼榮耀。這使大家很是為人性的弱點感慨。人終是不甘心寂寞的,像他這樣一個人,早已一文不值了,卻到死還要把自己同一些名人攀扯上。這些名人其實同他八竿子也搭不到邊的。

  那位女明星曾經到鎮上來過一回。他們要拍一部電視劇,裡邊也有一個像法國的《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那樣的角色,內心美好,外表奇醜。他們在上海當地找了好久都沒有物色到理想的人。最後女明星忽然想起了她插隊地方的鎮長,當時他還沒有死。一夥人風風火火跑到鎮上,一打聽,「鎮長」在下邊監督勞動,懊喪不已,後悔當初沒有先打個電話來問問情況,弄得白跑這麼一趟。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可白相的。

  小丁則來得比這位明星還要晚些。這使他心裡起了一種懷了悲憫的歉意。他忽然記起了李芙蓉,鎮上當年的另一個風雲人物。

  老楊說:「她在。」

  李芙蓉是被人從鎮上的醬菜廠喊回來的,見到被鎮上幹部前呼後擁已經有些發福的小丁,一時竟手足無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從田裡喊回來面對一夥面生的幹部記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說出來:「感謝上級,感謝省裡,還記得我。」在她看來,小丁跟記者是一回事,都是「筆桿子」,是宣傳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級意圖的人。

  李芙蓉前些年隨男人回到李八碗。剛回來的時候,是謝真當鎮長。她到李八碗來看過李芙蓉幾回。

  謝真離任之後,再沒有鎮上幹部登李芙蓉的門。很多年過去,不要說縣裡、省裡,就是小鎮上,也很少有人記得起李芙蓉。鎮上的幹部換了一撥一撥,偶有人說起鎮上的往事,提到李芙蓉,感覺就跟說三國人物差不多。李芙蓉像片新鮮過、發過亮的樹葉落回到地上,很快就沒有了聲息,消失了。

  但李芙蓉自己卻始終閒不住。兩個女兒早已參加工作,早已出嫁,都在城裡住。男人倒是少了先前的火氣,成天跟幾個灰頭土臉的老倌子搭伴,埋在劣質的煙、酒和破爛汙黑的紙牌裡。好在賭注不大,窮開心而已,不致鬧得家破人亡。李芙蓉依舊是精力很旺,一天睡不到幾小時便覺得非要起來動手動腳,忙裡忙外。但只有兩個人的事,不夠她忙的。三餐飯、一窩雞弄弄就熨帖了,就要無聊下來。鄉下的屋裡土坯牆,卻高大空曠,一個人坐在裡面心裡會發慌,就常懷念上班、開會、聽人彙報和找人談話的日子。那日子並不遙遠,就像是昨天的事。過了這麼多年,她還總是隱隱覺得那日子明天還要從頭開始的。這指望自然渺茫。年復一年,除了兩個女兒帶外孫、外孫女隔好久回李八碗一趟,再沒有什麼人需要她。就檢討自己,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出對別人有用的事。她的人事編制在縣裡,因此鎮上離退休老幹部的活動她不便參加。鎮上離退休的老幹部也沒有什麼活動,就是同自己男人一樣,抹紙牌、下棋或蹲牆根曬太陽。她留心算了一下,發現李八碗還有幾個跟她一樣處境的人,便去串聯組織起一個「老有所為服務組」,幫助鎮上的醬菜廠切蘿蔔、洗醃菜罎子,做將軍蘿蔔乾。醬菜廠提供兩頓飯,算是報酬。因為青壯勞力都到廣東打工去了,這個效益本來就低的醬菜廠瀕臨倒閉,髒事、苦事、麻煩事找不到人做。李芙蓉說服的幾個,都是跟她一樣有閒空,卻沒有別的興趣的人。李芙蓉當了這個服務組的組長,自然就忙起來,整天一身老醬菜的酸臭氣味。男人倒不覺得(他自己一身煙酒和污垢氣味更難聞),兩個女兒陪了女婿,攜了兒女來探親,很看不上眼,覺得現世。又不少吃,又不少穿,這樣勞碌,不是故意讓做兒女的難堪麼?李芙蓉聽了,眼睛紅紅的,低下頭。他們一走,她又一切還原。

  人的最大喜劇或者說悲劇往往是不能對自己給予準確的角色定位。

  李芙蓉當模範、當鎮長、當縣委書記以至省委委員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提出給自己親屬辦過私事。連她男人轉成國家幹部,也是縣人事部門先提出來的。因此,李芙蓉落魄之後,親屬中間沒有幾個人為她惋惜。有的甚至發恨說:你也有今日!仿佛自己到了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這樣的眼色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內疚,覺得真是對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沒有了補償的機會。遠親不說了,李芙蓉自己唯一的一個親老弟,腳上生了痛,長年爛在床上。李芙蓉得勢的時候,他想讓她帶兩個外甥進縣裡工廠,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後,幾個外甥都老實巴交在家裡種菜,連鎮辦企業也沒有進一個。兩個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個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想當兵,卻沒有說情的。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頭,死前對李芙蓉說:「我不怪你,我們李家究竟八字不硬。」李芙蓉哭著,只沒有聲氣。

  到這一年秋季徵兵工作開始的日子,她起了個大早,趕到縣城去,要為外甥活動一個當兵的指標。畢竟有過影響,畢竟做過縣裡的領導,畢竟並沒有過去很多年,她相信自己不會一點沒有面子。

  縣城已經大為改觀。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現在河東辟出了大片的開發區,實際是個場面鋪得極大的基建工地,到處挖得坑坑窪窪,堆得高高低低。因為是拆資或貸款搞的開發,許多工程資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遠也到不了位),剛建一點就停下來,死氣沉沉的一片狼藉。縣委、縣政府的新樓倒是早早立起來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顯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長途汽車,一抬頭就看見了兀立在風塵中的那兩幢樓。

  新樓的工地還沒有清場。看場的是先前縣委的門房,也早退了休,讓人雇了來看場。他居然認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後做賊似的悄悄告訴她,縣委一幫領導今天都躲到老縣委的空屋裡去開會了,研究的就是徵兵指標的分配。要找他們趕快些,已經快中午了,要散會了。

  縣委大院大部分已經搬空,只單身宿舍樓的陽臺上還晾著些零散的衣服。院子裡空空蕩蕩的,亂草很快就旺盛了,鳥雀在裡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門廊跟前正躊躇著,從已經破損的玻璃門裡擁出一群人來,嘻嘻哈哈地喧嘩著,很開心。搶眼看去像一群軍人一樣難以分辨,個個身上都統一過號令似的穿著西裝,張張面孔都顯得年輕,圓潤,生氣勃勃。他們一路談笑風生,走過李芙蓉身邊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對她在意。縣委搬遷的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撿破爛的老太婆來。看看人將走盡,李芙蓉急了,失聲喊:「我是李芙蓉。」那些人起先沒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們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個大約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過頭,看了看她,問:「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李芙蓉趕緊回答。

  「她是李芙蓉。」那個人終於確認後回頭招呼前面的一人,「先前當過我們縣委書記。」

  那群人一齊駐了足,回頭上下打量起李芙蓉來,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誦。看過了,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鑽各自的汽車。

  清一色的小轎車,看不到一輛李芙蓉當年同幾個縣委領導共用的吉普車。為頭的兩輛閃閃發光,屁股上標著洋碼字,其他的也都有個半新舊。車隊「噝噝」響著(不像吉普車那樣嚇人地亂轟),很安靜有序地迤邐駛出縣委大院。

  李芙蓉一個人留在縣委老辦公樓的門廊,渾身發癱直想躺下去。那門廊高大寬闊,兩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撐著一個三角形的拱頂。柱子上先前分別寫著「四個偉大」;拱頂三角形的塊面上,先前畫著藍色的海浪,托著一輪紅日和四射的金光,現在都只剩了些依稀的痕跡。

  長途汽車站在河東。李芙蓉不知怎樣的捱到朝陽橋上,實在移不動腳了,便伏在橋欄上歇。剛才因為慌慌張張地找人,過橋時沒有留心,現在可以好好看一下這多年不見的橋了。這橋曾經緊緊地跟她的名字連在一起。

  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寬,橋的跨度因此就大,橋也就高。站在橋的中間向河面看下去,幾隻木船就像隨水漂流的落葉,遠遠的,懸懸的,讓人的腦殼一陣一陣發緊,眼睛一陣一陣發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請求建這座橋的情形,又想起當時許多人提議叫「芙蓉橋」、「懷恩橋」,她不同意。其實真的那樣叫了,如今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轎車過去過來的人又有哪個會記得什麼。後來倒是有一種說法傳得廣泛:當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給了李芙蓉一座橋,是因為李芙蓉給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馬。省革委主任向來胃口好,不分老少美醜。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說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芙蓉想起一輩一輩人傳了無數年的老話。

  「是李鎮長麼?」

  身後一個人突然驚動了她,把她嚇醒。

  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對方是哪個。那個人卻是牢牢記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為了屋簷水的事打官司,這個人因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決,他造的屋就只能比另一家矮一頭,接受那一家的屋簷水。

  李芙蓉心下「格登」一響,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話頭,她樁樁又都記得格外清楚。

  「我對你不住……」李芙蓉訥訥說。

  「我不怪你。那年頭,也是沒有法子的事。」那個人寬解地說。他後來把鎮上那幢屋簷比鄰家矮一頭的屋賣了,到縣城來做小生意,賺了錢,在縣城造了新屋開店鋪,把一家人都搬來了。他現在老了,是兒子在管店鋪。他請李芙蓉到家裡去。李芙蓉說,不了不了。他遲疑著不走。他覺得李芙蓉臉色很難看,擔心李芙蓉會出什麼事。

  李芙蓉很艱難地笑一笑說:「沒有什麼事的,什麼事也沒有,你放心。」

  李芙蓉也確實在想,我為什麼要尋短呢。還有許多人記得我。我還可以做許多事情的。

  「你們說,是這樣麼?」李芙蓉間小丁他們。

  小丁深沉地看著她,不知怎樣回答。當年的李芙蓉是怎樣的風采,雖精瘦,但火爆。如今走路說話,給人最突出的感覺是:乾枯。手像拆斷了多年的枯樹枝,頭髮像稀疏的枯草,眼睛像桔井,再大的衝動也激發不出一星淚光。

  小丁覺得自己不忍卒看,很動情地說:「你老多保重,我以後再來看你。」就禮貌地抽出被李芙蓉忘情地緊握住的手。李芙蓉把他的手抓得很重、很緊,仿佛那是突然出現的一線希望。

  小丁走出很遠,又回頭。李芙蓉仍舊失神地站在那裡。她的兩隻手仍舊保留著剛才握他時的姿勢,只是兩個合抱的掌心裡已經空無一物。她身後是一只用鏽鐵絲紮了腳的竹涼床。再後面是她的老屋。那老屋仿佛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門窗都乾裂了,土坯牆被風化的地方已經剝落;受潮的地方滿是青苔;一隻牆角被牛、豬、狗蹭得塌了角,傾斜了,靠一堆鬆鬆垮垮的柴草擠著。屋頂上蓋的茅草已經腐爛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爾伸出一兩莖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慘淡的夕陽不明不白地映照著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張積壓多年已經模糊昏黃的照片。只有那張殘破的涼床上,李芙蓉敬給小丁的一碗茶,還在冒著一縷青氣。

  小丁轉了身,再也不敢回頭。






  小丁這回到鎮上來,想見而沒有見到的一個讓人注目的人是殷道嚴。

  殷道嚴不久前由省裡的農業部門組織出國考察去了。來了電話說是已經結束考察回到北京,再有幾天就回來了。

  這次出國考察,經費都是由參加人員所在的單位負擔。一個泥腳杆子出國,而且還是「考察」,這在李八碗是曠古未有的。經費上可以自主,又是這樣一件史無前例的榮譽,上上下下也就格外振奮。縣、鎮、村三級組織了一個龐大的歡送隊伍。去的頭天,擺了幾十桌慶賀酒席、第二天一早出發,李八碗和將軍鎮十幾裡路上,爆竹震耳,鼓樂喧天。先行到達省城的人,事先用紅包給機場的管制人員打好了招呼,車隊一直開進停機坪。然後,人下來,在飛機舷梯下面站成一個夾道,殷道嚴昂首挺胸穿過夾道跟歡迎的人一一握手。一邊,由鄭風指揮的農民銅管樂隊在太陽底下吹得滿頭滿臉油汗橫流。到了登機口那兒,殷道嚴又回過身來,向下面的人揮手。

  所有這整個程序,是由老董設計並且導演彩排過的。但殷道嚴到底上了年紀,怎麼也學不精到,他揮手揮得很難看,像是趕鴨轟雞的架式。

  他們是在其他乘客已經登機後才進行這儀式的。先上飛機的乘客又好笑又好氣,就提意見,說這又不是鄉下人的專機。空姐也就不得不收斂起職業性的笑容和溫柔,嚴肅地「請」殷道嚴儘快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頭一次出國的殷道嚴臨行前的夜晚一直沒有睡好,心裡總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早上起來怔怔地在院子裡站了好久。

  院子很大。整個院子的格局包括全部建築,都仍是出自他的設計:一前一後兩幢三層樓,仍是五大三粗,雄渾古樸像座城堡。兩幢樓之間用露天樓梯連接。同樣的為求牢靠,建得像火車站的天橋。天橋上面原來只用石棉瓦蓋了天棚,因為擋不住斜風雨,還是做了牆,結果使天橋成了工廠的運料管道。樓房之外,還有很大的空地。很多人出主意,勸他,像外國人一樣敷成草坪,可以採購那種進口的絲茸草,或者照中國傳統園林的風格,種上竹子,堆個假山等等。

  對前一種意見,殷道嚴馬上就斷然否定,說:

  「操。」

  這「操」是有來由的。一年前,殷道嚴參觀過北方那個「中國第一村」。那裡村頭們的房子就是一律的外國式建築,院子裡就一律鋪的是這種「雞巴毛草」。殷道嚴當時就私下前咕,很不以為然。參觀完了小結的時候,殷道嚴不肯發言,問了半天,他說:千個師傅千個法,做得好我都佩服,不過不見得就要事事依樣畫葫蘆。我們早先就是吃了一刀切」的虧。回來他對李八碗的人講這次參觀的觀感時說:那樣搞跟外國資產階級有什麼兩樣?不保持中國勞動人民本色,遲早要死卵(完蛋)的。

  他從不知什麼地方翻出了早已廢棄的犁,到別的鄉去借了一頭牛來,把自己院子的空地耕了個底朝天,種上了好幾個品種的瓜果菜蔬。兒子們群起反對:菜地一上糞,太陽一曬,屎臭尿騷。

  「怕臭你們莫來,我又不請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一個一個都是屎尿裡爬大的。到如今,城不城,鄉不鄉,土不土,洋不洋,不像個鳥樣。」

  殷道嚴罵。依舊很利落優美地揮舞著糞瓢子。

  好在院子外面,一邊是馬路,一邊是將軍山莊的樹林,沒有外人來干預。院子的圍牆又高又厚。在北京開會時,殷道嚴特地留意了紫金城的圍牆,心裡默下了尺寸。

  殷道嚴喜歡這個院子。這之前,他蓋了好幾回屋,按順序,分別留給了兒子。到這一回,他才是真正給自己造了養老的。

  他是真老了。一盆火燒得再旺,也總有熄的時候。他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年輕時候他喜歡尋相好。那時候雖說是大隊的天王老子,也多少要動些心思,打點些小恩小惠。如今將軍山莊做桑拿按摩的細妹子水蔥一樣,個個都等於是他園裡的菜,他想掐就掐。他卻力不從心。弄得那些沒有顧忌的細妹子在背後笑他是「送信的」,才到門口就完事了。他有些傷感。上了車往省城的機場去的路上,他把手機貼在腮幫子上,不停地跟家裡人打電話,問老太婆喂豬了沒有,喂雞了沒有;問幾個孫子過早了沒有,拉屎了沒有,拉了,是幹是稀,是多是少,是長是短……」問得一邊開車的司機哈哈笑起來,差一點撞人。

  殷道嚴結束考察回到北京給家裡人打頭一個電話,一開口就大叫大喊:「這回是受足洋罪了。」

  使他受罪的其實是他自己腳上的鞋子。他是打赤腳長大的,經年累月光著一雙腳板子,地上曬得滾燙也好,結著冰雪也好,都一樣。最早是因為窮,後來就成了習慣。一雙腳板又黑又硬,竟比牛皮鞋扎實。再後來當了幹部,當了勞模,常要出入一些莊嚴場合,不好老是光著腳板子,但又受不了鞋子的拘束,就穿了踏板子:把兩片木板子,削成腳板的形狀,靠頭前釘了半環膠皮,就使他文明了許多。但還是有些地方連踏板子也禁止人內,他還是難免尷尬。公社化的時候,他成了全地區的勞模。開發獎會那天,工作人員因為他趿著踏板子,死活不讓他進會場。後來臺上等得急了,派人下來找,把工作人員克了一通。地委書記在大會上宣佈,至少在全區範圍內,殷道嚴可以穿著踏板子進出任何他需要進出的場合。這給予了他穿踏板子的特權。

  隨著物質文明的極大進步,木頭的踏板子也終於不能為社會見容,只好不得不去買了一雙塑料泡沫拖鞋,總算是有了一點現代氣息。至此,也是他保守赤腳傳統的最後一道防線。任誰也無法突破了。

  這便成了他的一個顯著特色。

  電視臺老董的兒子拍他的專題片,先是一個自然景物的長鏡頭,然後是他的「奔馳」車迎面駛來,刹住,然後是一個大特寫:閃閃發亮的車門從裡面推開(殷道嚴坐車喜歡坐前面,跟司機並排,並且他從不讓司機給他開門),漸開的車門底下伸出一隻腳,褲腿挽到小腿以上,又黑又粗,腳板上趿著一雙已經老化變形的塑料拖鞋。然後就是他穿著這雙拖鞋進行的各種活動:察看農田和村辦企業,接待包括外國人在內的來訪者,召開幹部會,慰問敬老院……他的趿拖鞋的赤腳不時在這些鏡頭中間顯現出來。片子結尾的畫面是一條寬闊的大路,大路的盡頭是一輪巨大的紅日,殷道嚴褲腿挽得高高的,赤腳趿著拖鞋,向畫面深處的紅日走去,又一個逆光特寫:那雙在寬闊的大路上堅實地拍打著的拖鞋漸漸融入燦爛奪目的陽光。

  這專題片後來在全國的評比中得了獎。

  殷道嚴的赤腳趿拖鞋終至成為一種風範,一種象徵,許多記者、作家以此大作文章,大歌大頌「踏板子精神」,又使這許多的記者和作家也大大地出了名。

  可惜的是這踏板子卻走不出國門。這回考察團去的是英國,參加的人大部分來自鄉村基層,又是頭一次出國。事先特別宣佈了外事紀律,對衣著也有具體明確的規定,說是服飾有民族風格是可以的,但拖鞋跋襪、光腳板子絕對不行。說話的是個帶金絲眼鏡的小白臉,一身上下好像剛剛從熨斗底下熨出來的。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特別地看著殷道嚴。又特別加重語氣說:英國是個特講究紳士風度的國家(說「紳士風度」的時候他先說的是洋文,然後又自己給自己翻譯),我們是代表國家出去的,要講國格,也就是國家的面子。

  殷道嚴原來一直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一雙趿著拖鞋的腳也很規矩老實地並排擺平在地毯上,一動不動。換個場合,他早就把赤腳從拖鞋裡抽出活動腳丫子了。小白臉說不能光腳的時候,他本來很窘,恨不得地毯上有個洞讓他把腳埋進去(沙發是靠牆圍成一圈的,中間沒有別的擺設,他那雙穿拖鞋的赤腳早已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小白臉說到「紳士風度」,說到「國格」的時候,他不由惱恨起來。小白臉明明是在說他那雙穿拖鞋的赤腳會丟中國人的臉。「倒他娘的,大不了不去就是!什麼雞巴東西(這『東西』不知是指小白臉還是指英國),資產階級窮講究。農民就是打赤腳的。毛澤東也是作田出身,從來沒有去過那個雞巴國,不照樣當了幾十年主席?」這些話殷道嚴當然都是在心裡說的,沒有說出聲來,只是臉色很可怕地由漲紅轉青灰,牙巴骨一跳一跳。他真想站起來一跺腳回老家了事。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心字頭上一把刀,有些事是非忍不可的。跑回去,怎麼交待?

  踏板子又一次受到挑戰。這一回再沒有哪個能給他特權,殷道嚴頭一回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世道變遷的悲哀。

  他後來由一個工作人員陪同,到附近的商店去買了一雙皮鞋。那工作人員還有幾分通人情,理解他保持了一輩子勞動人員本色,穿皮鞋會很不習慣,便特地幫他挑了一雙軟底的。

  就是這雙軟底皮鞋在外國也把他害得死去活來。每天回賓館頭一件事就是解放那雙腳。每天出門,便愁眉苦臉,心驚肉跳,似乎是上酷刑室。實在忍不住了,便一到覺得沒有人注意時,就趕緊用兩隻腳尖相幫著,把皮鞋後跟上的幫子坐下去,趿拖鞋似的趿著,使腳板子略略得到一點放鬆。他就這樣悄悄地、做賊似的趿著這雙軟底皮鞋,去瞻仰過金碧輝煌的白金漢宮,在典雅的泰晤士廣場和泰晤士河邊遲遲疑疑地漫步。考察團並沒有幾個真心考察的人,都是來開洋暈,看西洋景的。他則連這樣的興致也沒有,心思大多放在那雙腳上。腳被束縛著,他想要解除這束縛就像打算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跟一個惴惴不安的預謀越獄的犯人差不多。因為老是提防著別人發現他趿著鞋跟,他的神氣就總有幾分鬼鬼祟祟,像個非法入境者似的。到了英國,他感到一種壓迫。那壓迫使他說不出「什麼雞巴東西」那樣的話,也使他開始懷疑踏板子,光腳杆子是不是就真的那麼體面光榮。他見到的英國農民(如果也可以叫「農民」的話)一個個上下筆挺,就是小白臉說的那種「紳士」吧。在他們面前,他老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身上的衣服不乾淨,有股不好的氣味。總覺得自己有些像個叫化子,一點架子也搭不起來。

  終於在回國的中國民航班機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之後,他長長的籲了口氣,好像獲了大赦。行李還沒有放好,他先不先就甩脫了兩隻皮鞋,把一雙赤腳板子在地毯上來來回回地磨蹭。一個很細心的空姐馬上發現了,殷勤地告訴他,機座上是備有拖鞋的。他一面答應「好的,好的」,卻不用。回到國內的賓館,他把鞋襪狠狠地撂進衛生間,狠狠地打了赤腳在地上走來走去,報了仇似的。

  「等回了李八碗,老子要天天打赤腳。農人就是農人,走遍天下也還要回來作我的田。作我的田,走我的路,打我的赤腳,天王老子也管不著。」他狠狠地說。

  他說這些話,以「農人」自居,心裡當然是曉得自己並不是「農人」,並不須作田的。考察期間,他還買了許多外國糕點,裝滿了兩個大蛇皮袋子,前胸一個,背後一個地馱著,打算回來辦不成藥廠,就辦糕點食品廠。他一點沒有想到,他回去作農人的那些話,有可能成為事實。

  那次李八碗人攔路「索賠」,「專員」夫人在縣、鎮幹部的保護下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脫身,很沒有趣味地當時就打道回府。回到省城,她履行向李八碗人作的承諾,先是去幾個相關的宗教事務和文化、旅遊部門跑動,為李八碗爭取到一筆修復儺神廟的政府撥款。至於辦華夏製藥廠的事,則永遠地擱置起來了。也就意味著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從此壽終正寢。先前還抱了希望觀望著的貸款單位慌了,紛紛向李八碗猛撲而來。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宣告破產,所有的動產和不動產都被沒收抵債。並且陸續作價拍賣。

  已經退出總公司的殷元中出面,組織李八碗人集資入股,以待價位壓到最低的時候,買下江南製藥廠的廠房和設備。然後將此作為股份,同一家泰國公司合資,辦一家大型飼料廠。那家泰國公司是一家經營畜禽產品的跨國集團公司,老闆是華裔,在中國的許多省份合資建了一些現代化飼料基地,也早打了李八碗所在的這個農業省份的主意。

  給李八碗牽線的,竟是殷元中多年前在廬山上偶然邂逅的那個海外女人。李八碗剛辦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的時候,就聽老董說打算恢復同年輕時那個蘇聯女專家的聯繫,好把李八碗的生意做到俄國去,殷元中受了啟發,也就私下裡動了腦筋,翻出那個香港女人千叮嚀萬囑咐留給他的地址。去了幾封信,竟聯繫上了。那女人已經有過不知多少新伴,不過她還記得殷元中的力氣和情分,說,只要有事,用得著她的地方,她一定盡力幫忙,比如殷元中離開大陸到海外謀事之類。先前叫得最響的老董反而沒有戲。殷元中沒有動過去海外的念頭,他留了這張牌到要用的時候再打。大家叫他「騷牯」,但他並不只是「騷」。

  那家公司同李八碗的合資,便是那個香港女人動員自己的掛名男人促成的。

  殷道嚴出國之前,形勢已經有些不妙了。縣裡和鎮上礙於面子,盡力勸說了那些要來封賬的單位,讓殷道嚴最後盡興快活了一回。殷道嚴從國外回到北京,給家裡打頭一個電話,茂生就哭訴了李八碗這場天翻地覆的劫難。

  李八碗將要江山易主,殷道嚴恨了半天,還是給殷元中掛了電話。他在電話裡咬牙切齒:

  「侄子,你敢搞垮李八碗的集體經濟,我就敢要你的命!」

  殷元中輕輕地笑說:「叔,你在李八碗當皇上的日子怕是到頭了。」






  幾個省級文化人當天就吵吵著要回去,這一趟將軍鎮之行讓他們覺得很失望。這很可以理解。他們不像小丁,跟這地方有許多牽藤襻葉的瓜葛。小丁原也沒有準備長住,但也沒有打算當天就走。許多故舊之人他都還沒有見到。有的是人家不在當地,比如殷元中,他到廣州跟那家公司的代表簽協議去了。李八碗許多人都在焦心地等他回來。都說臉瘦身壯的男人是有福之人,刀削臉的壯漢殷元中如今是李八碗人最大的指望了;還有老董,搬回了市里,陪老婆兒子,李八碗沒有他什麼事了;有的是小丁的時間不夠了,沒法去拜訪,比如鄭風,還有洪一鳴。

  艾老倒是隨老楊一起,從早上開始一直陪著小丁一行。老楊哮喘得厲害,多數時候都是艾老在講解。他自然也是最適合講解的人。省裡一干人要走,他們自不好挽留。只把小丁扯住,走在一群人後面。老楊一邊喘著、咳著,一邊說:「小丁,你該再來,住些日子。不是為我。說不定下次來,你就看不見我了。日子總是在變,永不會只有一團漆黑,也永不會只有一片光明。不是人指望什麼,什麼就一定成了事實。但指望總有的,永不必絕望。總要有人做些事,讓日子總是變好……」艾老不斷眨著細小的眼睛,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我們是做不成什麼事了,就靠你們後生。自古為文,凡成大器的總有些底氣,不然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小丁看著兩個實心誠意的老人,很感動,說:「是的。」再說不出什麼。

  臨離鎮之前,小丁還是特地拐到儺神廟那裡,去看了一下瞎拐。

  瞎拐住在一間簡易工棚裡,給正在再次修復的儺神廟看場。他把小丁上上下下摸了個夠,快活得不曉得怎樣才好,忽然說:「我還是給你唱歌子吧。」

  從來不唱《拆白歌》,

  風吹石滾飛過河,

  大樹梢上魚打子,

  急水灘頭鳥作窠,

  黃牛下了水牛婆,

  ……

  瞎拐一面唱,一面笑起來,一臉的折皺霎時都變得極為柔和、生動,裡面熠熠地放出光來。

  小丁想起瞎拐走路的時候怎樣在地上劃著有力的逗號和句號。他的人生歷程,就是這種逗號和句號的交替——多少次看來結束了,卻又從頭開始了。

  這又何嘗不是將軍鎮,乃至這個世界的歷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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