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鎮                   第九章 餘自悅
 






  鎮上另一個有些來歷的人,是餘自悅。

  餘自悅祖上好幾代,就在九江城站穩了腳跟。他們在最繁華的西門口立著個門面,叫「潯陽樓」。襲用的那座早已不存的宋朝名樓的牌號,足見其自責。

  餘自悅祖籍江西奉新。舊時稱「廣濟挑子(剃頭擔);揚州堂子(娼妓);奉新廚子」。奉新人在這贛北門戶、水陸通行是很為老實巴交的江西老表爭臉面的。當時,上下水凡經過九江的人,很少會有人不知道潯陽樓。就是沒有進去過,那年深月久生出銅綠的牌匾,也是不會讓人忽視的。

  但這潯陽樓卻給餘家帶來了恥辱。

  餘家的恥辱日在民國二十五年(他們特別記住了這個年號,而不是照新的說法叫一九三六年)。那天,從廬山的軍官訓練團了來了幾位軍官。潯陽樓見的頭面人物甚多,來幾個有身份的人並不為奇。但廬山軍官訓練團是蔣委員長親自當團長,陳誠當的副團長。來的這幾位氣度也很不凡,這對潯陽樓實在是一次有歷史意義的記錄。(潯陽樓再顯赫,畢竟茅房頭上的繡球。小地方的門頭再高,也高不過大地方的門檻去。)茶房(跑堂的)因此格外殷勤周到:請座,斟茶,上熱洋帕子,呈菜譜,點水不漏。那時候講究「一堂二菜」,生意的好壞,先不先取決堂上的功夫。不似如今的許多國營店面,服務人員的臉一張張幾近盾牌,仿佛自己是施主,顧客是乞食的。

  軍官之一先點了「三鮮」。

  「就一樣?」

  「上了再說。」

  很快就上菜了。氣騰騰冒著,油吱吱響著。

  「就這個?」

  軍官們很莊重地坐著。

  「各位長官只管吩咐。」

  茶房躬躬腰。

  「就這個?」

  軍官的話很金貴。

  茶房是個極靈泛的人,眼珠子轉得飛快。卻仍是不解其意。

  立刻就過來了堂頭(堂上負責人),一看桌面,立刻就說:

  「就來,就來。」

  很快又次第上了兩道「三鮮」:燒三鮮和燴三鮮。由堂頭親自端上來。

  原來「三鮮」有燒、燴、炒之別。上一道炒三鮮,自然不等於就是「三鮮」,白馬非馬麼。

  「就這個?」

  軍官們的臉上仍是沒有表情。

  「請吩咐吧。」

  堂頭臉上堆滿餡笑。

  「這就是你們潯陽樓的三鮮?能否指點一二呢?」

  「不敢。這是炒三鮮,用的是生雞、腰花、魚片;這是燒三鮮,用的是熟雞、火腿、海參;這是燴三鮮,用的是雞丸……」

  「行了。」軍官眼睛直盯著堂頭,「你們怕是有一點店大欺客吧。」

  軍官生得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很儒雅,不像個軍人,倒像書生。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堂頭經的事多,心裡很緊張,臉上仍從容:「不會的,不會的。潯陽樓從來童叟無欺。況且是長官們。」

  「那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魚片?海參又在哪裡?」

  正理論著,餘自悅老子慌慌張張地從里間跑來,連連拱手:

  「對不起,對不起,各位請海涵。真是太不巧了,恰好店裡缺貨,魷魚、海參不湊手。海參就用魚肚代了,魚片本該用魷魚的……」

  「那事先為何不說明?」

  「怪我,怪我。我沒有向堂上交待。」

  「貴姓?」

  「免貴,姓餘。」

  「你就是余老闆?」

  「是的。」

  「幸會。」

  「莫客氣。」

  餘自悅老子小心地應酬著,讓幾位軍官換了一張桌子。

  「今天我們幾個是給這位做壽。我們是慕名來的。」

  「謝謝各位賞光,蒙各位抬舉,我下廚,獻個醜,請各位見笑。」

  「那好,難得余老闆有這樣的好意,這一回,壽星自己來點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奮。

  「要得。」一個四川口音的軍官應聲說,「先來個『炮打響牙城』。」

  餘自悅老子睜大眼睛看著那位四川口音者,等著下文。等了一會,見那個人也在看著他,才意識到那個人剛才報的是菜名:

  「長官剛才點的是……」

  「炮打響牙城。」四川口音很鏗鏘有力地又說了一遍。

  「……」餘自悅老子用力咽了一口。

  「怎麼?」

  「……能、能不能、請、請教一下呢?」餘自悅老子鼻子開始發亮。

  「請教?」四川口音尖聲笑起來,「我要的這道菜,在我們四川可是家常菜喲。你這裡到底是啥子名菜館麼?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說著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個儒雅的軍官說:「你帶的啥子路麼?」

  那個軍官緩緩站起來:

  「余老闆,你們潯陽樓門面上寫的可是『笑納東南西北客』的啊。在這九江城裡,敢說八大菜系都來得一手的不就是你們潯陽樓麼?」

  說話之間,先前一壺滾水似的潯陽樓已經寂靜如廟宇。食客們都屏了聲息,來觀候這場官司如何著落。那年頭,自己帶只死蒼蠅來塞在菜裡,然後同店主鬧事的並不少見,但那多是潑皮地痞所為。今天的這幾位都是堂而皇之的人,他們的要求也都是正當的,並不是尋釁。

  余自悅老子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汗劈頭淋下。

  「既然如此,余老闆,我們不難為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來的幾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對不往諸位,走吧。」

  「不不,請留步……」

  餘自悅老子囁囁嚅嚅地嘟噥。

  那時候餘自悅的祖母還在。她渾身抖得篩糠一般站在旁邊看了半天,此刻竟顫巍巍地幾乎要跪下去。事情是無論如何無可挽回的了。幾位軍官很莊重地整了衣帽,很莊重地魚貫離開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軍官走在最後。經過餘自悅老子身邊的時候,在他身邊很輕、卻讓周圍的人都聽得見地說:

  「潯陽樓怕是要敗在你手上了吧。」

  餘自悅老子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著就拍賣店面。「炮打響牙城」一炮就轟塌了矗立了幾十年的潯陽樓。

  來接手的是後來的「綠楊村」老闆陸傳賢。






  陸傳賢原是余自悅祖父的徒弟。論起來,是餘自悅老子的師兄弟。

  那時候有兩種學徒:一種是「容師學徒」,徒弟從屬的是老闆而不是師傅,師傅離店,學徒並不隨從,別人認的也只是招牌,稱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種是一敬師學徒一,徒弟從屬的是師傅而不是老闆,師傅受雇,被辭或告退,徒弟隨之去留,一股稱作「某某師傅的徒弟」。敬師學徒拜師的頭一年,賺的工錢全部歸師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股。三年滿師後即可依身價出賣,哪家店要雇,並出的工錢高,可以離師去受雇。自然也有講情義的,哪裡也不去,一直跟著師傅。

  陸傳賢在潯陽樓跟余自悅祖父當敬師學徒的時候,餘家待他極厚。潯陽樓鼎盛殷實,手頭本來就比別家要寬綽得多。店員分「外償」(小費),別家最好的七天一份,潯陽樓則是五天一份,一般每份都有四五塊銀元。(潯陽樓店大,來的多是貴客,給的外償也多。)陸傳賢在廚房裡學徒,起先做的自然是下手。但是客人以酒煙錢、燒火錢、牙祭錢等名目送來的紅包,他跟其他師傅一樣得份。他嘴甜,手腳勤快,很得師傅歡喜。另外——余自悅祖父看出,陸家怕不是等閒之輩,有朝一日,在這小小潯陽城,是一定要非同小可的。他確切曉得,陸家一直在暗裡做著煙土生意。潯陽樓差不多等於潯陽城的中樞,潯陽城裡的什麼事這裡不知道。

  陸傳賢三年滿師後即拜別師傅,離了潯陽樓,並且果然不久就另起了爐灶,立了門戶。

  余自悅祖父在的時候,兩家的走往還十分之密。陸傳賢人前人後把師傅吊在口上。逢年過節,便早早用轎子把師傅接過去坐上首。

  陸傳賢開的「綠楊村」一起手店面就極軒昂,整個九江城裡,除了潯陽樓,再沒有一家高過它的屋脊。然而派頭歸派頭,綠楊村除了一副暴發戶的盛氣,其名聲同潯陽樓還是決不能相比的。無論是場面上的交際還是店堂的功夫,陸傳賢也還少不了潯陽樓的提攜指點。

  余自悅祖父謝世之後,兩家才日漸疏遠。陸家的氣勢眼見得像發酵一樣一天天膨脹。綠楊村之外,陸傳賢的其他幾個兄弟分別開了布莊、南貨行、洋貨行。陸家的喉嚨,在這個小小城裡是日益地響起來。漸漸傳出風聲,他們想把西門口一帶的房產成片買下。這其中並沒有排除潯陽樓。

  陸家人自己倒是沒有公開發表聲明。陸傳賢每見餘自悅老子,還是一師兄,師兄」的連喊不已,鞠躬如也。

  潯陽樓摘下牌匾不久,餘自悅老子就打探明白,那夥丘八中很儒雅的那一個,是陸傳賢一個遠房姑姑的兒子,陸傳賢喊作「老表」。

  事情是再明白不過的了。餘自悅老子後悔性子太急,卻也來不及了。於是羞憤交加,病了好長時間才爬起來。等爬起來時,先前一個壯壯實實的漢子,已經成了一個耳聾眼花,毛髮花白的老頭了。

  拍賣了潯陽樓後,他們遷到了九華門。地方雖然偏了些,卻也是一個人貨集散的碼頭。門面小了,也不再叫潯陽樓,改名九華飯莊,但食客們是曉得好歹的。畢竟烹飪世家,名揚遐邇,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餘自悅老子閉了潯陽樓,隨即就辭了當地餐館業同行工會會長的職。不過同行們十分仁義,一直到他辭世才重排座次。依實力,依輩份,綠楊村老闆陸傳賢坐了頭把交椅。九華飯莊少老闆余自悅排行第二,為副會長。二十出頭的餘自悅堅辭不受,陸傳賢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十分懇切地說:

  「侄子看來是不服師叔了,罷罷,那就還是你坐上首吧,我來給你做下手。」他這樣說,餘自悅倒不好不受了。

  但是餘自悅心裡明白,一山難容二虎,同行本是冤家,陸傳賢這樣的人,哪裡會輕易放過他。






  解放軍進九江城是在五月。四月間久雨不住,山洪陡下,九江城的內湖內河都氾濫。長江水位猛漲。水勢雖非罕見,但當時臨江沒有堤防,最鬧熱的西門口仍舊馬路上撐船。地勢低窪的九華門一帶,水更是從窗戶流進流出。凡煙火店鋪都開不得業,灶沒在水面以下,鍋都吊起來了。

  上半夜,餘自悅被叫店的聲音喚醒。

  「余掌櫃在嗎?」

  是北方口音。

  「哪個啊?」

  閣樓上的餘自悅聽了好久,才不情願地應聲。

  「對不起,打擾您了,大掌櫃的!」底下的人明顯的很是歡喜,「咱是解放軍。」

  「呵喲,莫怪!」餘自悅一躍而起,卻被老婆的胳膊妨礙住了。底下的人見樓上又沒有了動靜,以為變了卦,又「掌櫃的,掌櫃的」一連聲喊起來。

  「怠慢,怠慢。」餘自悅好容易把一顆亂糟糟的頭伸出了閣樓的小窗洞,一眼看見來人立在齊腰深的水裡,失聲喊起來,「唉呀,該死該死。」然後就兩隻手提著褲子跑到吊樓上來:「快請上來,快請上來。」

  「不客氣。」那人說,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隱約見到一道白白的牙齒,「跟您商量個事。」

  「什麼事?」

  「勞您大駕給做些饅頭。」

  「做饅頭?我已經……」

  「我知道。」那個人顯然曉得餘自悅要說已經關了好幾天店門之類的話,連忙接口,「部隊已經一兩天沒有進口熟食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這兒,您可說什麼也得幫咱想想法子。」

  幾乎是求救。

  九江是和平解放的。解放軍還沒有過江,駐紮九江的國民黨軍隊就跑了個燕兒飛。雖說沒有打仗,但幾萬大軍經過長途跋涉,原以為過了江南,進了城市,至少可以好好地飽頓口福,沒有料到局面如此嚴重。由於漲水,城內橋樑炸毀,城外公路阻斷,糧食煤炭供應不上,市場物質緊缺,一些投機分子囤積居奇,大多數熟食店竟都滅了煙火。後勤供給一時成了困難。

  餘自悅略怔了怔,很快地說:

  「沒得話說,我來。」

  那一夜,他也沒有顧上喊夥計,自己同老婆在店堂裡把幾張祖傳的大八仙桌拼起,上面鋪了磚塊,再架上兩隻極大的空油桶當爐子。到天亮,竟做了十二隻麵粉袋,每袋麵粉淨重是五十斤。蒸出來的饅頭堆了一小劃子。

  頭天夜裡來找餘自悅的那個軍人又是敬禮,又是作揖。他當下就要隨部隊開拔,來不及作更多表示,除了留下銀元,還留下一紙證明,說到時候再由地方新政權來嘉獎。






  當時那許多店鋪停業,漲水固然是個原因。但若是一定要升煙生火,也不是辦不到。主要是許多人臨著這個世道變遷,改朝換代的骨節眼上,要等一等,看一看。當時,潛伏的特務及土匪、流氓還在不時鳴槍驚眾,散佈種種謠言。九江市民的刁原是最有名不過的。有道是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三個湖北佬,當不得一個九江佬。此言不謬。他們自己也認可,時常聊以自嘲,甚或據以自傲,頗視作殊榮的。長江中游的這個上下水碼頭,小是小,卻有些名氣。灌嬰的浪井,周瑜的點將台,小喬的梳妝樓至今有跡可尋;李刺史留賢名橋,白司馬聞琵琶處,宋押司題叵詩壁,近期就要修復。考察此地民風的形成,自然不可不與此相聯繫:地方卑小,見的世面卻多而且大,由不得人不圓滑善變。

  餘自悅後來真的受了嘉獎。但很長時間,他心裡老大不踏實,打了好久的鼓。本來他一個生意人,做飯吃飯,別人爭天下,奪江山,風起雲湧,龍騰虎躍,與他何干?站在黃鶴樓望翻船也就罷了,可是那一夜他那十袋面饅頭做得驚天動地,風頭是大了,後路卻沒有了。天有不測之風雲,共產黨成不成得了氣候,哪個曉得?顯見是有人在暗裡要扯他下水了。要不是有人點水,那個北方垮子怎麼能在快半夜的時候指名道姓地找到他門上來呢?

  日子長了,餘自悅的心才漸漸寬了下來,又漸漸證實了那個點水的,沒有出他所料,正是綠楊村老闆陸傳賢。

  解放軍打聽到陸傳賢是當地餐館業同行工會會長去找他的時候,他歪在床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他告訴解放軍去找副會長,走哪條路,拐幾個彎,何等門面等等,介紹得極其詳細。並且特別說明,余自悅老婆的白案是本地絕手,本地像她那樣的把式,決沒有第二個。找別人都怕解決不了問題,只有找余自悅夫婦。

  陸傳賢話說得很絕,釘了釘子,還拐了腳。原是想陷余自悅於困境,然而世道卻不像陸傳賢估計的那麼悲觀。解放軍如風捲殘雲,天晴得很正很穩。余自悅建國前就成了共產黨的功臣,陸傳賢反而成全他了。

  陸傳賢心裡酸溜溜,臉上還是嘻嘻笑。血氣方剛的餘自悅一見到這張臉就作噁心,恨不得像捏面一樣捏一把。






  餘自悅長得矮矮挫挫,像個石礅,窄腦門,細眼睛,嘴大下巴闊,樣子很蠢。沒有事的時候,他總是耷眉合眼,別人都以為他在打瞌睡。騎在自行車上,他也是這副樣子。不過,不管路上有多少人,只有別人撞他,他決不會撞別人。有一回,他騎車從集市上過,繞過了一個大籮筐,沒有想到籮筐那邊一個鄉下小女孩在地上鋪了塊布,布上放了好幾堆雞蛋。刹車是來不及了,他也就直接騎過去。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到頭卻發現是一場虛驚:餘自悅的車輪從幾堆蛋中的窄縫中虯曲繞過,除了在那塊布上留下車胎印子,一個蛋也沒有撞破。

  別人後來就曉得,他打瞌睡的時候,正是打各種主意的時候。他整天打瞌睡,也就整天在打各種主意。他眼睛閉著,卻比睜著眼睛的人還看得清楚。

  余家的家業和技藝,在他手上是大大地發展著。

  他改了許多祖傳的老規老制:九華飯莊在本地頭一個實行先吃後付帳;把一貫的五成利改為三成利。很放得開。

  他不自大,不關起房門看老婆。有過路的同行或是精于此道的食客,只要被他察出,他都主動上前討教,甚至千方百計地把人弄到灶上示範,並不怕影響自己的聲譽。那道置潯陽樓於死地的所謂「炮打響牙城」,他很快就弄清了原是極簡易的貨色:宰雞十隻,以脯肉做丸,灌入雞頸皮筒中。先用佐料漬過,再用滾油來過,然後用文火爆出。吃時後一丸打前一丸。如此而已。在餘自悅這裡,九華飯莊的菜譜,比潯陽樓擴大了幾近一倍。

  他還善於發明。此地飲食業五十年代初就有了冷庫,那就是餘自悅自己製造的土冷庫:砌個石池,其中放滿冰塊。比起挖井(那時候一般利用深井保鮮冷藏)和用凍粉之類作湯包餡料便當得多,味道無疑也好得多。

  到了新社會,年紀輕輕的餘自悅又因為有功而十分的吃香。

  這就難免惹起同行妒嫉。最妒嫉的自然是陸傳賢。

  解放之初,城裡面當年凡跟共產黨為敵的達官貴人跑的跑了,提的捉了,殺的殺了。為政策所寬容的有錢人也大都做了縮頭烏龜。新上臺的共產黨大小幹部實行的是供給制,絕少有人上館子奢侈。像綠楊村、九華飯莊這樣的上等餐館,生意一時便見清淡。

  綠楊村乾脆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是開門營業,也只是弄個二流師傅應付著,哪個也見不到陸傳賢的照面影。開會(那時會很多)只要能捱他就儘量捱著不到,不是「病得爬不起來」,就是「走人家了」,不在屋裡。實在捱不過,他來了,卻奄奄的像發了鴉片煙癮,一張臉牙疼似地蹙著,像曬乾了的棗子。一開口,先是慷慨激昂地談一通認識:共產黨如何如何英明偉大,他們自該如何如何效力報答。等說到實際問題,比如捐獻、納稅的時候,便一迭聲地叫苦連天,仿佛不是他該捐獻、該納稅,倒是愛民如子的政府該給他救濟。

  這時候,餘自悅就在一邊打著瞌睡。但是陸傳賢在他眼裡就好像一絲不掛。他甚至看得清陸傳賢說話間咽下去的一口痰怎樣從喉嚨流進胃裡,又怎樣從胃裡流進了某一截腸子。陸傳賢無非靠的兩手:一手叫苦叫窮;一手私底下打他餘自悅的報告,把九華飯莊的營業額跟吹豬尿泡一樣吹起來。他連陸傳賢打幾回報告,一回用了幾張紙都估得出來。但他不動聲色。犯不著。

  輪到他表態,他說得很簡單,只亮出幾個數字:比如,給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他出多少錢;這個月或這個季度他交多少稅等。這些數字常常使滿座驚訝,讓同行的牙縫像蛇一樣抽涼氣。陸傳賢則給他對照得臉色發青,像霜打蔫了。

  應當承認,那時候的政府工作人員,有些人熱情很高,卻經驗不足。餘自悅報的數越高,下一次核定稅收的時候,數額也就提得越高。加上陸傳賢不斷讓人匿名揭他的底,幾個年輕的稅務員就更覺得心裡有數。餘自悅也就聽任水漲船高,從不皺眉,也不申述實情。稅是按月抽一次;每季又將三個月的數累計起來抽一次;每半年又將兩個季度的數累計起來抽一次。爬梯子一樣越爬越高。餘自悅每次都爽爽快快,而且每次自報的數額都比上次增加。輕鬆得就像馬戲團變魔術的一樣。兩年之後,他變賣盡了餘家祖傳的幾乎全部家當,一應銀、銅、錫、鋁餐具,老婆陪嫁的細軟,直至兒子脖子上的金絲箍兒,都一律沒有留下。九華飯莊宣告破產,只剩下一幢空屋殼子。






  餘自悅等於自己拆了自己的台。但是他拆得心甘情願。他有他的想法。當時九江城有一個先前開紗廠的資本家把所有的產業都無償獻給政府,結果做了副市長。這個副市長是統戰對象。餘自悅要比他做得更徹底,要做無產階級,那是依靠對象。

  不過,他想徹底,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別人並不那麼徹底地相信他的徹底:余家淵源深遠,豈是一兩年能倒賣乾淨的?哪個曉得九華飯莊夾牆裡、地窖下埋了多少家私?餘自悅只怕拔的是九牛一毛呢。

  餘自悅聽了這些風言風語,也曉得陸傳賢怎樣作祟,並不辯,依舊打他的瞌睡。

  冬天的一個刮大風的夜晚,九華飯莊(其實已不是飯莊了,只是餘自悅一家的居所)忽然起了火。鼓噪著來救火的人,親眼見到餘自悅一家人只穿著單褂單褲從煙火裡跑出來。

  九華飯莊燒作一片廢墟,再無神秘可言,再也無可猜測。余家人只撿了幾條命。他們棄了那塊不祥之地,由政府安置,住進了一處公房。

  事後反復查證,最後得出結論,說是由牆外不知誰放的焰火飛落到九華飯莊灶間後院的柴草堆上,引起了祝融之災。其實真正失火的原因,只有餘自悅自己清楚。因為火是他自己點的。

  餘自悅自己到勞動部門登記,進了國營棉紡織廠,推紗筒子。

  真正成了無產階級的餘自悅同不法資本家作了堅決鬥爭。「三反五反」,他向有關部門交了一份請人代寫的狀子,把陸傳賢的發家史,其現有財產數量,可能偷漏稅款的數目,以及他仍然私藏煙土的罪行,羅列得極詳實確鑿,與後來調查的結果幾無差異。

  陸傳賢作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干年後死在監獄裡。

  余、陸兩家幾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結。

  綠楊村改名工農餐廳,成為國營企業。市飲食服務公司三番五次動員餘自悅重回舊地掌廚。餘自悅生死不肯,好馬不吃回頭草!實在奈不何,他通過一個親戚介紹,調到廬山上的一家小工廠就業。廬山當時屬省政府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著。工廠在山上的一個峽谷裡,附近沒有什麼經過開發的風景點。他似乎是想從此隱姓埋名,超脫塵世。






  陶淵明做隱士,李太白求仙道,早已是陳年往事了。如今的廬山,像餘自悅這樣的人怎麼藏得住?沒有幾天,周圍的人就曉得了餘自悅的來頭。有人就問,丟落了許多產業,荒疏了祖傳手藝,不後悔?

  後悔什麼呢。餘自悅一副輕飄飄的樣子。舊社會開館子叫做「勤行」,草木行當。早上栽樹,晚上乘涼,不消資本,也無人作保。三教九流,屬下九流;七十二行,沒有「勤行」。「勤行」本是光棍行,光棍是梁山,梁山是一百單八將。余自悅說這些其實是自覺自慰,等到身邊無人的時候,面對山壁深壑,把往年的事想起,不由得沸淚橫流。

  後來發生的變化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個人突然鑽到山溝裡來找他。這個人讓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別個,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個夜晚找上門請求餘臥說做饅頭的解放軍。

  「是老孟?!」(那個人姓孟)

  餘自悅很興奮。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勳。

  「大掌櫃的,你怎麼鑽到這裡來了。」

  「如今我不是老闆了,是無產階級。」餘自悅聲音有些暗啞。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說地拉他走。當年他只是一個連隊的司務長,如今是當地交際處的一個負責人,他剛從部隊轉到地方上來。他分管的是吃喝,工作一定下來他就想起了餘自悅。

  餘自悅出山後的經歷很是輝煌。不光他這一生世說不完,就是他的後人也要世世代代銘記下去。

  自然是重操舊業,但遠遠不是九華飯莊以至潯陽樓可以相比了。






  那些年,餘自悅見過幾多大人物,連他自己也顛顛倒倒地算不清。中國的四大名旦,程硯秋之外,梅蘭芳、尚小雲、苟慧生都領教過他的手藝。省裡來的頭,如果不是正的只能吃他的下手做的飯。在他灶上吃飯的,吃的都是獨食,頂多就是夫人陪著。他廚房裡用的水,都是從山下專門運上來,由交際處長親自押運。在山下宰豬的時候,山上去的車就在邊上等著,一歇刀就立即上車,車子開得飛一般的快。山頂千門次第開,無人知是豬肉來。

  他進出的都是把守很森嚴的地方。膽小些的人路過都儘量不朝那邊看。庭園深似海,屋子裡幽幽暗,白天都開著燈,空空蕩蕩的聽不到人聲。地上都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或是打了光蠟。連廚房裡都可以穿著繡花拖鞋做事。起先他很不習慣,小心翼翼地往前移,生怕崴了腳骨子。當年不可一世的潯陽樓跟這裡的廁所都不能比。油煙從廚房裡漫到廳堂裡,滿屋子食客恍恍惚惚,如在霧中。帶著三分火氣的油膩味熏得人不吃先就有三分飽了。虧得那時候的人,也能將就,坐得下來。哪像這裡,茅池板照得人影現,尿不騷屎不臭,冒出的竟是香水氣味。

  他的腳也金貴了,幾步路都有轎車接送。他還坐了不知多少回「專列」:一個火車頭只拉兩節車廂,一往無前,不可阻擋。

  他的身份是出奇的大了,差不多是見官一般齊。一有了任務,就是老婆伢子也見不到他,親朋故舊交臂而過也只裝不認識。有時候,就連他的頂頭上司也過問不得他的事。

  「老餘,是哪個來了啊?」

  有一回,他執行任務中途,回單位來取樣忘記帶的東西,交際處一個管事的人興趣十足地問他。

  「你問我,你不曉得?」

  「我曉得還問你?」

  「你莫拿我開心!」

  他正色說。把那雙打瞌睡似的眼睛睜得雪亮。那個人連忙斂了笑容。

  任務結束以後,總結工作的時候,他受了特別表揚,說他警惕性高,紀律性強,在交際處做事的人就要這樣。表揚他的就是那個想讓他洩密的人。原來是試他。有一回,不記得為件什麼事,(他現在怎麼也想不起那是件什麼事,真是該殺!)他趕緊趕忙地走,走到廳門口的時候,已經有一個人先他一步到了那裡,並且伸手抓住了門拉手。聽見身後匆忙的腳步聲,那個人回了一下頭,然後拉開了門,卻不出去,而是笑吟吟地伸出了另一隻手,請他先走。他也就毫不客氣地走了出去。等走到臺階上,他才忽然想起,這個人似乎在哪裡見過。於是猛然一回頭,一下子就像石頭一樣怔住了:那個人在中國,連三歲的伢子也認得。

  以後,只要一說到這件事,他就哽咽,就下淚,直至打鼓般捶胸口:怎麼那樣該死呢,居然搶他老人家的路。

  雖是這樣的悔恨萬狀,痛不欲生,但心裡頭,餘自悅還是隱隱地有一種感覺: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很不凡的。他經常地作那些表白,其實就含有這種意識在裡面,只是他不自覺罷了。

  總之,這一切,使他覺得自己也神秘。

  因此也神聖。






  餘自悅曉得自己神聖,卻並不驕橫,趾高氣揚。他同時曉得,那神聖,首先是他做的事神聖。他也要神聖地去做。

  做廚師,在交際處同在餐館裡,是又同又不同。對手藝要求高是一致的。但是在餐館裡是別人來吃廚師的手藝,多會幾手名菜就很出色。在交際處,是廚師用手藝去討別人的味口,光有名菜還不夠,有時候不是名菜的菜更難做。關鍵是用心。古話說「食不厭精」。這其實並不是孔夫子一個人的愛好,而是一條吃的普遍原則。餘自悅是精細得不能再精細了。一隻石雞,只取其兩股,一支筍子剝得只剩指頭那麼租。

  然而,有一回一位首長卻自己跑到廚房來尋他。對他說:

  「求你個事好不好,莫把我當兒童團,莫搞那麼多花頭,肉塊切大些,厚些,好不好?」

  說著,還把個巴掌伸到餘自悅面前,翻一下複一下。那意思顯然是說,要把肉塊切到巴掌那麼大。

  餘自悅看著那只巴掌出神,不由得嘟噥出來:

  「真的麼?」

  「怎麼不是真的,吃飯就吃飯麼,搞得像繡花一樣,不怕把人煩死。」

  下一餐,菜一上桌,首長拍案叫絕:

  「這就對頭了嘛。」

  他吃得通身大汗,極其暢快。吃完了,又特地跑到廚房來,把餘自悅的手握得生疼:

  「你祖籍哪裡?」

  「江西奉新。」

  「哦,」首長頗遺憾,繼而又深為賞識,「那你怎麼曉得我們家鄉的風味呢?」

  餘自悅笑笑,總算寬了心。

  首長最滿意的那碗紅燒肉,只不過是真的把每塊切到巴掌那麼大,先用醬油燒過,再用文火炯出來,起鍋前再撒把黑豆鼓,幾顆朝天辣椒。另外所有的碗碟都換成大一號的。再簡單不過了。作這種改進的決竅也很簡單:事先余自悅從首長的隨行人員那裡瞭解到首長的籍貫,並且打聽到首長是長工出身,本色沒有改。



十一


  由此餘自悅又悟出,精並非是唯一原則,要區別各人的情況。歸納一下,仍是句老話,叫做:看人下菜,看菜下飯。下一次,有服務任務,他先不先就問清服務對象的籍貫、生平、性格、嗜好。打聽之外,還要用心觀察,用心揣摩。久而久之,他對服務對象的判斷竟比專門搞接待工作的領導還要準確透徹。

  南下視察工作的一位中央大領導到交際處來吃飯。省裡有關的幾個負責人作陪。飯快吃完的時候,交際處長讓余自悅再做道菜。

  「怕不消得吧。」

  「做吧做吧,快些。」

  處長連聲催促。他很著急,剛才站在餐廳門口,他遠遠看見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餘自悅只好服從。

  菜一端上去,就聽見餐廳那邊傳來那位大領導嚴肅的口音:

  「這麼多菜還不夠吃一頓麼?又加菜!你們這樣做交際處工作,怎能不給國家造成浪費!」

  那道菜原封不動地端回來了,大領導還指示,不要倒掉,留下頓吃。處長臉上灰灰的,像塊舊抹布。

  「不是說了麼。」

  餘自悅同情地看著處長。

  「你怎麼曉得的?」

  怎麼不曉得,看看他老人家那雙眼睛,那兩撒鬍子,那身舊制服和厚底舊布鞋,你就該曉得的。

  這些話,余自悅自然沒有說出口。

  不過,就是「看人下菜,看菜下飯」,也還是要遇到問題。

  某大名旦的夫人喜歡吃辣椒。而大名旦的喉嚨不消說絕對忌刺激。幾餐飯下來,名旦夫人的情緒便漸漸不佳。對此地的烹調技術也便難免有一二微詞。儘管名旦先生不失大家風範,每次不僅不響應夫人的意見,反而把夫人挑剔的那道菜吃個一乾二淨,且著意加以讚歎。但不管怎樣,名旦夫人的不悅,對餘自悅的聲譽多少總是有些傷害的。

  交際處的同事們頗為余自悅抱屈,餘自悅的臉色卻一點不變:先生有意見麼?沒有。那就行了。餘自悅於是仍眯起眼睛,打他的瞌睡,以示對某些不實之詞的寬容。他進而總結出,眾口難調,自古而然。所謂「看人下菜」,只是看那個為主的人。其他的人只好恕不孝敬。說這是「看人打卦」,承認。不看人怎麼打卦?說這是一溜鬚拍馬」,不承認。位有主次,名有高下,無規矩不成方圓。



十二


  餘自悅見的世面多了,眼界也就愈益開闊,胸懷也就愈益博大。

  廬山交際處工作的旺季是暑期的幾個月。過了這段時間,就極少有人上山。於是交際處就常抽調人員到武漢、杭州、上海等地的交際部門去支援工作。初去一個地方,餘自悅總是悶頭在廚房裡做下手。而且是洗菜刷碗,掃地抹桌子一類最粗糙的事。連磨刀切菜都盡可能不沾邊。(一個廚子怎樣磨刀,怎樣用刀,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在廬山烹飪行,他算一隻虎了。下了山,他就完完全全變成一隻犬,而且是一隻極馴的犬。

  別人也果然就不把他當回事。普天之下,原是睜眼瞎子居多,真正慧眼識英雄的有幾個?甚囂塵上的,不乏庸碌卑劣之徒;懷抱利器的,則往往沒于屠狗之市。原是毫不奇怪的。

  那一年餘自悅在上海錦江飯店跟一個師傅搭幫。師傅是大師,有許多習慣。習慣之一是,每天早上,凡給他作下手的人,必須在他之前起床,把灶上灶下一應的雜事弄得熨熨帖帖,最後給他沏碗釅茶,放在灶臺上。他上灶後頭一件事,就是品那碗茶。

  餘自悅遵命行事,而且把事情做得再靈光不過。如此過了一個星期,除了各種各樣的吩咐交待,那位大師居然連一兩句客套話也沒有跟餘自悅說過,甚至連餘自悅比自己明顯要長幾歲也沒有覺出。有些上海人本來就不大看得起上海以外的人(洋人除外),何況他是上海人中的大師。而餘自悅那副土地的尊容,連每天到肇家浜收集糞便的人還不如呢。

  卻有一天忽然出了麻煩。

  大師服務的那位首長工作很緊張,起居飲食都不得定時。但按照要求,菜一定在他進入餐廳時剛好起鍋端上。這位首長很儉樸,每餐從不超過四菜一湯,而且分量很少。因而時間還是好掌握的:每當他一起身離開工作地點,隨行人員之一便快步先行進入廚房發出通知,廚師便開始操作。待首長進入餐廳就座,飯菜也便隨之上桌。

  可是那一天,預先走好的菜譜臨時有了變動:要做一道黃鱔。這道菜是首長自己要的,首長希望不要搞得太複雜,他只是想嘗嘗家常風味。

  就好比讓一位電腦專家打算盤。錦江飯店那位大師做過無數珍饈佳餚,做家常菜反而不熟練了。黃鱔又必須是熱炒現吃,稍涼一點土腥味就會氾濫。可是,已經聽得見首長的腳步聲了,已經聽得見首長的談笑聲了,已經見到首長出現在餐廳門前的身影了,大師的手卻在養著活鱔的一隻鉛桶裡拔不出來:他無法把一條活鱔捉到案板上來。

  大師在突然之間臉色煞白,虛汗橫流,其慘狀令人不忍卒看。

  「我來試一試?」

  一直像打瞌(目充)似的站在一邊的餘自悅開口道。

  大師站起身,眼睛和嘴巴都移了位。事到如今,已經別無出路了。

  「你到爐上去吧。」

  餘自悅頭次用這樣的口氣說話:聽著是體貼,其實是吩咐。

  等大師的頭幾道菜出鍋,一盤削得極精緻的鱔段也遞到大師的手上。大師一看那刀功,立即讓到一邊:

  「你來,你來。」

  也沒有時間謙讓了。餘自悅兩隻細眼依舊眯著,從容操起鍋柄。煙火四起,三轉兩抖,事已畢了。首長剛剛落座,四菜一湯也剛剛端到桌上。

  那道黃鱔使首長極開心,讓人把大師喊來,表揚說:

  「這是你這些時做得最好的一道菜了。」

  大師咧咧嘴,笑得很苦,像哭。

  第二天一早,餘自悅走進廚房的時候,只見大師早已起來,火已捅旺,刀已磨光,案板已刷淨,四處一塵不染,灶臺上,沏著兩碗茶。一見余自悅,大師即塌下肩,垂下兩隻手,指著其中的一隻茶碗說:

  「儂請喝!」

  「莫,莫。師傅怎麼這樣大禮?」

  「阿拉算個啥師傅,儂才是真正的師傅。」

  餘自悅極感動。當即慷慨授之以捉黃鱔之法:只需三隻指頭——中指在上,食指和無名指在下,將黃鱔卡在其中,決無溜脫之理。卡住後,將鱔首往提起的鞋掌上一擊,迅即上案解剖。全部程序只在瞬間完成。末了,餘自悅補充說:馬尾穿豆腐,經不得提,在我們那裡,鄉下放牛伢子都會做的事。

  自此,大師日日早起,日日為餘自悅沏茶,直到他們合作結束。

  餘自悅技藝精湛,且涵養過人,道德文章俱全,很快就在同行中深孚厚望。年數多了,聲名愈旺。到後來,給他做下手的人中,做了餐廳主任、廚師長的很不少,他在交際部門的烹飪業中也就漸漸有了祖師地位。那時候,倘若他出差,跑半個中國,就坐半個中國的高級臥車,住半個中國的豪華賓館。半個中國都有喊他師傅的人,他把從江西出發時南昌勵志社的徒弟孝敬他的瓷器回贈給杭州花港的同行,把杭州同行送的龍井茶回贈給上海國際飯店的同行,把上海同行特地為他烘制的糕點回贈給青島同行,把青島同行送的蘋果又帶到北京……真是一路春風,其聲勢和待遇,並不亞於他服務過的那些名人偉人。



十三


  下面一段經歷,怕是餘自悅一生中最最難忘的,也是後來的好事者最喜歡打聽的。若問起,餘自悅總是否認:「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到最後,卻又長長一聲歎息,娓娓說起,從頭至尾,錙銖不遺。

  非怪他心情複雜,其人其事也確是不一般。

  那一次他服務的對象,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人物。

  那個大人物飲食上有三不吃:見青不吃,見下水不吃,見調料不吃。不吃的歸不吃的,並不等於吃的可以將就,反而是要求更高。這樣的重任,在當時的廬山,除了餘自悅,沒有哪個擔得起。

  餘自悅很勇敢地接受了任務。他那副打瞌睡的樣子為之一掃,一張臉像張桌子一樣抹得鋥光,兩隻眼睛炯炯的,像剛出洞的老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他說他日後的偏頭痛就是那時候開始的。每次說到這裡,他都要舉起手,拍拍腦門:真難,那時做一頓飯,要比先前多用一百倍的腦筋。換了別個,不熬得吐血才有鬼。

  真虧了他用心:餃子包得跟眉毛一般大(甚至還不如那大人物的眉毛大)。餡子肉都是肋骨夾縫裡一點一點剔出的。做豆沙包子,為了細膩和不見青,綠豆都要去皮。

  假也好真也好,餘臥說回憶說,那大人物的夫人看起來倒隨和,有事沒事總是彎到廚房裡說笑。穿一身半新舊的灰幹部裝,布鞋子,蠻樸素。她對餘自悅很看得起,高興了,總是說,要陪首長來看看。說過幾回,有一天還真的陪來了。那一刻餘自悅現在還覺得就是昨天的事。他手上好像還感覺得到大人物那只手的冰涼。

  大人物不說話,看看夫人,看看余自悅,看看周圍的人和牆壁。看著,又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卻忽然點了點頭。他走路緩緩的,眼睛轉得也緩緩的,頭點得也緩緩的。

  餘自悅想笑,又不曉得該不該笑,怎樣笑。他身上發木,只有一顆心在肚子裡「別別」跳。他見過的大人物,還沒有一個讓他這樣緊張過。這個大人物不太出屋。偶爾出來散步,也總是一個人走在前面,低著頭,一言不發。讓夫人同警衛長在遠遠的後面跟著。餘自悅還更深入地窺探過,他見大人物的一個年輕秘書成天在抄一本線裝的古書,就有意無意地去看。小秘書並不保密:那本古書是《三國志》。他抄的是首長劃出的段落。

  怪不得,把一部文韜武略的《三國志》讀透的人,哪個能摸他的深淺。

  跟大人物握手之後的那個晚上,餘自悅好久沒有睡著,那興奮並不全因為榮幸,更多的倒是因為心裡感到一點輕快。他終於摸到那個大人物的皮肉了。那手到底還是一雙人手,跟別的人沒有什麼兩樣。由此,他竟有了一點鬆懈。



十四


  第二天快做晚飯前,有通知說那大人物因為會議要延長時間,讓他們幾個留在家裡的工作人員先吃晚飯。也是因為太高興,餘自悅說,改善改善,今天我來給各位好生炒兩個菜吧。既要「好生」,就必須講究。余自悅動用了給大人物做菜的那口鍋。用過之後,他自然沒有忘記反復刷洗,又用滾燙的開水反復燙過。然而,到大人物吃晚飯的時候,他剛把第一日送到嘴裡,隨即放落了筷子。剩下的菜,他再也不動。吃了兩塊點心,就早早離席。

  過後,夫人到廚房裡來,問:「余師傅,那口鍋做過別的菜了?」她指的自然是大人物專用的那口鍋。餘自悅直覺得腳骨子發軟:他今天得意忘形地用那口鍋給工作人員炒的最後一道菜裡有青豆,青豆是青的。

  餘自悅至今還僅僅為那大人物味覺的靈敏對他抱著某種深刻的敬畏:奇人究竟是奇人。

  不過,這件事並沒有深究下去。夫人的口氣很委婉:下次注意就是。

  按照這次任務的日程,沒有幾個「下次」了。但是夫人說的「下次」,另有意義。餘自悅的失誤不但沒有受到追究,臨到任務快完成的時候,夫人還專門跟餘自悅長長地談了一次話。餘自悅做夢也沒有想到,夫人請他隨大人物和她一起去北京,給他們掌廚。

  「我行麼?」餘自悅受寵若驚。

  「行。首長和我都覺得你合適。你要是同意的話,你的家屬組織上會專門派人照顧。你在這裡的工資仍保留,到北京後再另外給你開工資。我們會把你看作家裡人一樣。你看呢?」

  餘自悅仰起臉,細細的眼睛裡滿是淚光。

  專列從九江開往省城,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在這一個多小時裡,餘自悅失了第二次手。

  車到中途,幾個玩牌的人忽然想起吃點心。點心是為大人物準備的(他是少吃多餐),有兩樣:豆沙包子和蛋糕,每一樣都有足夠的分量。看看離此行目的地已不遠,也到了大人物該進食的時候,餘自悅答應讓警衛長到前面一節車箱去請示。警衛長很快帶回大人物的指示,說是等一會吃點蛋糕就行了。於是餘自悅擅自做主,讓大家興高采烈地把豆沙包子分吃了個精光。稍後,警衛長給大人物把蛋糕送去,卻立即就轉回來了:蛋糕沒有動,大人物現在要豆沙包子。

  余自悅立時呆成了一尊泥菩薩。他真是恨自己,活了幾十歲,辦事還這麼不牢靠。記住了「我們會把你看作家裡人一樣」,就不記得了「下次注意就是」。才做了幾日「家裡人」呢,就做起「家裡人」的主來了——警衛長只傳了大人物關於吃蛋糕的話,並沒有說可以把豆沙包子分光。

  好久,餘自悅才緩過神來。把一顆頭夾在兩肩頭中間,跟在警衛長後面去認錯。

  怎樣說,說了些什麼,餘自悅後來是一團模糊,只記得是說得顛三倒四,重重複複,只記得一把一把汗水流到下巴上抹也抹不完。咕嗜了半日,對面毫無動靜。好像根本沒有人。但餘自悅雖然看著自己的腳,眼睛的一點餘光卻又分明碰到一個尖削的下巴。余自悅這才充分領略到一個弄百萬軍馬於股掌之中的將帥的威嚴: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大人物身上擁著毛毯,在看一本線裝書。他好像突然意識到面前站著人:

  「什麼事?」

  「……我錯了……我錯不該……豆沙包子……蛋糕……我……」餘自悅又說起來。

  「你是說我該吃東西了嗎?」大人物把書擱下,臉上浮起很親切的微笑,「我現在不餓,你休息去吧,有事我會喊你。」

  餘自悅轉臉看著警衛長。警衛長滿臉困惑。

  「虛驚一場。」走出大人物的車廂,警衛長一邊掏出帕子擦額頭,一邊跟餘自悅尋開心:「老餘喲,我看你的面子夠大的了。」

  「君子不跟牛鬥力麼。」餘自悅想起一句俗話。

  車到省城,地方黨政軍的負責同志能來的都來了,早已在停車地點恭候多時。晚上地方設宴。餘自悅的地位發生了根本變化,以大人物隨行人員的身份坐了主席,在他們這一桌陪同的是省委辦公廳主任。席間,夫人端著一杯葡萄酒到他們桌來,說:「首長讓我代表他給各位敬酒。」輪到要跟余師傅碰杯的時候,夫人把杯子往起抬了抬,笑著說:「自家人就免了吧。」

  眾人一齊歡笑,笑完了,陪同來的一個省裡的負責同志語重心長地說:

  「老餘,這酒你一定得喝,你的責任很重大很光榮啊!」餘自悅立即失去了笑意,一仰臉,嚴肅認真地把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一天的雲都散了。豆沙包子事件只剩下了考古學的意義了。



十五


  晚飯之後,餘自悅離開人群,獨自走到後院。

  花木扶疏,芬芳襲人。夜色迷離中,一座玲瓏涼亭悄然兀立。餘自悅沿著彎彎曲曲的草徑走進去,背靠著亭柱抱膝坐下。亭子下面,江水無聲無息。墾光、燈光在江上搖搖曳曳,才使人曉得它在流,流往很遠的地方去。背後的小樓裡,所有的窗子都明亮著。時有喧聲笑語,隱隱傳出,聽來十分縹渺。

  也不知靜坐了幾個時辰,餘自悅站起來,循原路回去。走到樓前,他略停了停,終於沒有踏上臺階,轉身向大門走去。

  哪個也不曉得餘自悅當時怎麼想的:是早有預謀還是心血來潮,反正他是莫名其妙地走了。

  小鎮人所以有緣得識烹飪大師余自悅,都因了餘自悅的那次貿然出走。

  那次,餘自悅出了大門,看看身後沒有什麼人注意,便一腳快似一腳出了街口,頓時疾行如飛,趕到最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剛好來得及趕上最後一班夜車。他在終點下車。半夜以前,終於給他在市郊的一大片工廠區裡摸到一個本家親戚住的宿舍樓。

  「這麼晚?」親戚吃了一驚。

  「莫談。下午就要來的,賓館裡幾個老哥兒死活不讓走,恨不得灌死我。」

  餘自悅說著,打了個酒呃,那酒氣是不容置疑的。他每次來都住省城最高級的賓館。做他這種事,酒是有得醉的。只是,他似乎沒什麼理由必須在這麼晚趕來拜訪親戚。先前,他們之間走得並不密。

  「我想啞巴。」餘自悅馬上補充說,「今晚不走,明天又會叫他們纏得脫不得身的。」不久前,餘自悅把自己的啞巴兒子送到省城新開辦的聾啞學校寄宿上學。聾啞學校就在這一帶。那回余自悅送兒子入學校時,在這家親戚屋裡打過尖。兒子起小沒有離過屋,做老子想殘疾兒子心切也是自然的事。親戚於是將信將疑。

  第二天一早,餘自悅就出了門,說是去看兒子,至夜方歸。

  第三天,他說是陪兒子逛街,買東西。

  第四天,他說兒子捨不得他走,哭,他只好又陪一天。

  其實,整整三天,他跟兒子連照面也沒有打一個。不是不想,是不敢。他只是在郊外的鄉路亂走一氣,或是蜷在哪個草堆裡睡半日,把大半輩子的瞌睡都睡過了。他這樣優哉遊哉地大享其福,只是害苦了省城的公安機關。一個党和國家領導人的隨員突然失蹤。得了麼!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包括聾啞學校)都找過了,自然是找不到。他那個很疏的親戚,公安機關在兩三天之內還來不及掌握得那麼周詳,至於那些草堆,就更無從想起了。

  餘自悅回到單位,後果的嚴重當然不消說的。

  追究其緣故,他只說捨不得老婆伢子。

  許多人不相信。鐘鳴鼎食的日子哪個怕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麼。請知個中一二的人就說,也不見得,伴君如伴虎,餘臥說不會沒得道理的。這些議論,餘自悅一慨不承認,只是說捨不得老婆伢子。

  當時的組織結論不會這麼輕鬆。一直挖到了他的剝削階級本質,對無產階級領袖懷有陰暗心理。先是讓他放下鍋鏟把,等候上級的意圖。等了好久,上級竟無一點動靜。日理萬機的大人物似乎是早把一個廚子丟落到了後腦殼。交際處於是自己作了處理,將他調出,去山下市里的飲食服務部門另行安排工作。這還是多少念及了他對革命確曾有過一點功勞。那位抬舉他起來的當年的解放軍司務長,如今的交際處長老孟也一點幫不了他的忙,只能恨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被分派到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廠子做食堂炊事員。三年困難時期,那家小廠子倒閉,他就回家吃救濟。來了「文革」,就到鄉下去做田,「不在城裡吃閒飯」,下到小鎮蔬菜大隊種菜。

  過了沒有幾年,那個大人物出了事,有些人想起當年餘自悅的故事。方才明白那是真正的明智之舉。一個個又都說餘自悅那老狗日的真是賊精,早就認准了那個大人物是亂臣賊子,命不得長。於是無不嘆服。幾個舊人偶爾邂逅,少不得恭維一番,餘自悅仍舊一片連連擺手,只是說當時的確是捨不得老婆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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