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文選                   李芙蓉年譜

                                    作者:陳世旭


                                 題記


  李芙蓉是我們小鎮可以考證的歷史上的三個女鎮長之一。關於她的小傳,我曾經公開發表過。這回想把她的後傳也隨時推移寫出。為了使人對她得到一個完整的印象,便決定給她寫出一個年譜。這樣,已經發表過的那些材料有些就難免重複使用。這一點,我想讀者是可以鑒諒的。



1964年--1969年


  小鎮農業大隊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這地方在傳說中頗有些來歷。李八碗自古窮。窮的原因據說是這個地方陰盛陽衰。這裡的男人好吃懶做。他們自己這樣唱:「吃八碗飯,挑八蔸秧,過八個坎,跌八個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這裡的女人則很了不得。怎麼個「了不得」法,一般人當面語焉不詳,誰要說破,搞不好會惹出人命。

  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一日來到李八碗(當時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賣大碗茶的李鳳姐迷倒,顛鸞倒鳳之時,趁龍顏大悅,討得娘娘封號。只是這位風流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認帳,害得一個龍種只好隨母姓了李。這自然終究是傳說而已,無論正史野史,都決沒有出處的。游龍戲鳳,戲的是蘇州的鳳,李八碗連邊也沾不上。然而卻傳得極神。甚至說當年御賜的一條白綾子腰帶還一直在李八碗世代相傳,乃至文革破四舊才抄出來付之一炬。這樣的來歷雖然使李八碗人難免要蒙一些羞詬,但他們心裡頭還是認可並且有些得意的。要不然,白綾子腰帶有哪個曉得?既是這樣真真假假,事情總多少有些緣故。起碼證明,李八碗的風水對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長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黃毛」(當了鎮長以後就沒有人再叫了),取其形似。小時候屋裡窮,又生了諸多女兒,等到她投生,差一點溺了馬桶,滿了月就開始喝菜湯,長大了,像一匹黃菜葉子。跟她一樣年紀的人奶子像麥粑一樣發得老高,她的懷還像瘦伢子一樣癟,洗澡時看一看,平得跟搓衣板子一樣,直想哭天。頭上幾根稀稀黃毛,紮一把辮子也不如別人紮兩根辮子一根粗。哪個也想不到她日後會成為一鎮人的父母官。

  李芙蓉長到十三歲,屋裡就給她說了人家。一定了親,就是別家的人了。因此,高小沒有念完,屋裡就讓她退了學,回來作田還生養債。要是中間不發生什麼事,李芙蓉一旦嫁過去,也就跟無數的生靈一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滅,無人知曉。世上多一根黃毛不為多,少一根黃毛也決不為少。李芙蓉平常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麻利潑辣:從田裡歸來,要割柴,要做飯,要掏豬菜,要洗洗連連,夜夜熬到雞叫,第二天又上工,並不比別個誤時。能幹歸能幹,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沒有人給她評勞模,更上不了報紙廣播。在田裡做事,李芙蓉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開男人的褲襠往裡邊抹牛屎,再村草的話,在她嘴裡從來不曉得打頓,一串一串,放炮仗一樣。只不過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這種話,說了一籮筐也當不得一句正經話,沒有哪個會把它當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輛小包車「吭哧吭哧」地開到李八碗屋場上,走下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看就曉得是老幹部:一件灰色幹部裝扣子全部敞著,一雙圓口布鞋,露出粗紗的襪子。他來找的是李芙蓉的公公,原來他跟李芙蓉的公公在同一家人幫過幾天工。那時候他是搞革命的,從城裡跑到鄉下來避風頭。李芙蓉公公並不曉得這些,從來沒有跟家裡人說過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卻終生記得他剛到那家人家時,李芙蓉公公把碗裡的一個半麥粑勻了一個給她。他現在是專員,剛調到這個專區來,上任沒有幾天,就抽了空下鄉來尋當年共過患難的人。他以前多次寫過信,不曉得怎樣沒有回音,只沒有想到老人家已不在世上。老人是1960年春荒時死的。外頭人說是餓死的,家人說是得隔食病(胃癌)死的:煮了粥都是先盡他吃,他總是吃不下,硬逼著喝了兩口,又吐回碗裡,讓端給小的。後來就乾脆咬緊牙齒骨,一直到死都不開口。專員不勝唏噓,在老人墳頭站了好久,直到陪同來的縣長請,他才離開。

  專員走了沒有幾天,就從專署和縣政府來了好幾位幹部,說是來寫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麼叫「典型材料」?不曉得,橫直是好事情,要上報上廣播,說不定還有許多想不到的好處,比方要用小包車接到城裡走一趟,要跟許多幹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碼是八個菜一個湯(紅燒肉盡吃)。李八碗於是像一鍋開了鍋的粥。

  李芙蓉被從田裡喊回來,泥手泥腳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間,對著幾位端端正正的幹部,一時啞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條蛇在爬。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別人屋裡,手腳不乾淨,被當場捉住。撚了半日衣裳角,才忽然轉身用掃帚把圍在門口的人趕了個燕兒飛,然後進灶間抱出一摞麻兜碗,給幹部們一一沖上茶水,拖過一隻三條腿的板凳,低頭坐下:

  「麼事,說吧。」

  「我們是專署和縣裡派來採訪你的,想請你談談你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麼。」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請你談談為什麼做田,怎樣做田。」

  「怎樣做田有什麼好說,蒔田、插秧、薅草、割穀,哪個不曉得?為什麼做田呢,還不是為嘴麼,我們這裡分口糧是『人七勞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糧

  幹部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想請你說說思想認識。」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人活泛,腦子轉得快,立刻悟到剛才這番話算不得「思想認識」,「思想認識」是幹部們開會說的話。她悶著頭想了想,卻不能想出幾句能連得起的這一類話,不由得恨自己開會總是納鞋底。很慌張的時候她看見了敞開的門板上已經開始缺角的春聯,便脫口念出:

  「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專、縣幹部先聽了公社的介紹,瞭解到一個情況:每年春荒回供糧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飯總能吃得接上新穀。這跟李芙蓉有關係,因為是她做飯。這個情況使來總結經驗的幹部們很振奮。專員的意思是把李芙蓉這個典型樹立起來。

  李芙蓉的經驗很簡單,每次量好了米,下鍋前又臨時抓出幾把。

  「幾把?」幹部們迅速地在本子上記著,突然停下,筆尖還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開始結殼的泥腳。

  這條經驗正式見報時標題是《節約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後來的講用稿裡,每一把米又分別有自己的任務:一把打倒帝國主義;一把打倒修正主義;一把打倒各國反動派。

  正值全國推行瓜菜代,報紙上大聲疾呼飽食有害:有了一個節食的法子,並且這個法子還有世界革命的意義在裡面,當然就引起了廣泛注意。

  李芙蓉先是上縣,然後是越過專署上省介紹經驗,然後又直接從省裡去了北京。回來的時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黃毛」了。

  在鎮上,這件事怕只有傳說中的乾隆下江南寵倖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從北京回來的那天,鎮上以及李八碗全鄉的人,擠在鎮政府的院子裡外,密密實實的人堆裡透不出一絲風。那天天氣好,太陽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暈倒在地上。好幾個伢子從牆頭上跌下來,掉到人頭上的惹一頓臭駡,掉到白地上的竟折了手,脫了腳腕子。跌只管跌,沒有跌過的人又前仆後繼地攀上去。事過之後,鎮政府光修復院牆就花了好幾百塊錢。

  李芙蓉是由縣委書記、縣長陪著,用吉普車從縣城送到鎮上來的。她從車門裡鑽出的時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個又瘦又細的黃毛,這樣走運,只怕是天瞎了眼。

  不服沒有用。李芙蓉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開口,聲音就像從高音喇叭裡放出來的,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就是氣足,是得了真脈的。幾個老兒竊竊私議,遂把李芙蓉視作奇人。在鎮上,這些人說話是最作得數的。

  李芙蓉站在鎮政府的臺階上,對著湧湧動動的人潮不停地擺著兩隻高高舉起的手。隔了幾層,人們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臉,就只能看到那雙劃來劃去的手。那手,是毛主席握過的手所握過的手。

  李芙蓉先是當鎮上的婦女主任,不久就當了鎮長。開始,幹部裡有些人心裡頗不以為然,總想等著撿她的過,看她的笑話,慢慢地也就公認了她的能幹。她作風潑辣,辦事風風火火,說幹就幹,說斷就斷。鎮上許多多年的癩痢頭(不是真的癩痢頭,而是指難辦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來了。比如,鎮街上,屋簷水問題就是多年來最叫幹部頭痛的問題:鄰里之間屋挨屋,倘若是山牆靠山牆,問題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個也不能隨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牆貼落牆,麻煩就來了。落牆高的,屋簷水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頂上,這一家也就「背黴」。背黴了多年,有了錢,想翻出身來,便把落牆升起,使自己的屋簷水澆到先前壓住他們的那一家的屋頂上,讓那一家去背背黴。這就要出糾紛。常常是那一家先戳這一家新蓋起的屋頂,然後就是兩家拼人命。解決這類問題,一般都以歷史材料為依據,即最初起屋時兩家有何協議,倘沒有,就以原始面貌為准。但鎮子起碼有幾百年歷史,原始面貌哪個說得清?這一百年你的屋簷水落到我屋上頭,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簷水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上頭。這樣扯,是永遠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個法子就把一團亂麻斬落了地:把雙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簷水。要是兩家成分一樣,就往祖上或親戚中查。李芙蓉同鎮上哪一家人也沒有五服以內的瓜葛,哪個也無法說她偏心。她用的這個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階級分析法。這是吃了她公公一個麥粑的專員教給她的。教她的當初,自然並不是解決屋簷水問題,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創造性。春耕的時候,她就發動「三兜糞」活動,讓鎮上機關、商店、企事業單位、學校的廣大幹群,每天利用早晚撿三兜糞送到鎮外的李八碗各生產隊;冬季搞水利的時候,就組織「三塊石」活動,形式同「三兜糞」一樣,每人每天給水利工地送三塊石頭。至於為何一定是「三兜」,「三塊」,這是因為一,習慣;二,寫材料方便:「貢獻『三兜糞』(或三塊石),打倒帝修反」。這些經驗都很快在全縣、全專區乃至全省推廣。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獲得很高的評價。醞釀調她到縣委工作的時候,卻來了文革。

  運動一開始,那位專員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亂搞男女關係」的漫畫從城裡貼到鎮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無濟於事,靠邊站了兩年,匆匆忙忙地嫁給了鎮搬運公司的一個臨時工。一直到那位專員解放,李芙蓉才恢復了工作,以後又調到縣上去負主要責任。



1969年--1970年


  當時,私下裡正流行一則政治笑話,說是中央有位女領導,一次接見一夥外國郎中。那夥人說很敬仰貴國的名醫李時珍。那位女領導馬上問在座做陪的中國人:李時珍同志來了沒有?

  縣城閉塞。但那時的小道消息卻是無孔不入的。人們把這則政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是別有用心的。影射的是縣革委主任李芙蓉。

  縣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確有笑話。到縣革委機關上班後,她一口氣買了好幾隻保溫杯,就是人們編了小曲唱的那種:「幹部神又神,抱個牛卵瓶,嫌瓶不好看,包層尼絨繩。」實際是用尼絨繩編織的套子套上的裝過醬菜的玻璃瓶。因為流行,商店也專門備了這種貨。李芙蓉先前在鎮上見縣裡下來的幹部總是隨時從提包裡拿出這麼一隻牛卵瓶,覺得很神氣,以為這是縣以上幹部必須具備的一種標誌。這想法原是沒有什麼錯處的,只是她不必一下買那麼多,辦公室、會議室、宿舍、手上的提包裡,到處都是。把那標誌強調得有些過分。

  笑話歸笑話。在重大原則問題上,李芙蓉卻是極精明的。

  李芙蓉上任接到的頭一個政治任務,是不折不扣地落實省革委關於按照「早、小、密、矮」四字方針種穀的戰略部署。「早」是農時;「小」是株型;「密」是植距;「矮」是品種。地無分南北,田無分肥瘦,必須「一刀切」。因為這是省革委主任親自引進的優良品種和先進栽培方法。省革委主任先前在北方的一個軍區當司令的時候,在軍墾農場試驗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李芙蓉聞風而動,帶著鋪蓋卷,直接住到生產隊抓典型。剛過春節,就動員育秧。秧剛長到文件限定的那個尺寸,立刻就在大面積開插,一厘也不容多長。這時候田頭地角的雪堆還沒有化盡。縣裡的筆桿子給她想了一個響亮而有詩意的口號:「人勤春來早,心紅雪自消」。省革委主任在省電臺的廣播裡聽到報道,馬上就帶了主管農業的負責人到實地來檢查。

  省革委管農業的副主任是新上任的,就是先前李芙蓉所在的這個地區的專員(李芙蓉一直喊他「專員」)。論資格,他比省革委主任要老,運動開始受了兩年鱉氣,心裡原本就極不熨貼,加上南下以後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對農業有著濃厚的興趣,也就自以為有了豐富的經驗。對省革委主任的農業戰略自然就頗不以為然。見到李芙蓉,他劈頭就壓低了聲音問:「你個黃毛丫頭搞的什麼鬼事!」李芙蓉卻沒有聽清,以為是跟她親切,說了聲「這是我該做的」之類的謙虛話,馬上就趕上幾步跟上省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看見這一片大寨田真是跟要求的那樣「平如鏡、爛如漿」,一簇一簇密不透風的青翠秧子鋪上去如同錦繡,連聲叫好。

  「專員」等那一行人走遠了些之後,轉身對正在田裡插秧的幾個社員說:「你們認不認得我?」幾個人齊聲回答:「認得,你是專員。」他說:「我的話還作不作數?」幾個人回答:「當然作數。」他說:「那好,你們把插下的秧隔一棵給我扯出一棵。」幾個人很爽快地齊聲說:「就是!」

  沒有想到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省革委主任卻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帶著一行人又折回來。

  「怎麼,你們搞復辟?!」

  省革委主任牙巴骨錯動起來。

  「專員」臉色鐵青,也跟一堵壁一樣立著。

  剛才一片歡聲笑語,春風蕩漾的田頭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襲擊,凍僵了。

  李芙蓉站在省革委主任和「專員」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些張皇。

  省革委主任喊:「小李!」

  「專員」也直直地看定了李芙蓉。

  李芙蓉咬了咬嘴唇,避開副主任的眼光,對田裡的幾個人說:

  「你們把剛扯起的秧補起來,別的事回頭再說。」

  幾個人都遲疑著。

  李芙蓉一掠散到臉上的頭髮,挺起胸,連鞋襪也不脫,直接下到田裡,泥漿立刻就沒過了她的小腿肚。她撿起一把秧,自己插起來。

  眾人靜靜地看著,忽然有人細細地驚叫了一聲。

  一攤一攤的血隨著李芙蓉的腳肚子在水面上洇開來。血是從褲腿裡流下來的。李芙蓉正在行經的日子。

  事後省革委主任每逢報告,都要舉李芙蓉做例子,證明社會主義建設跟社會主義革命一樣,貫穿著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條道路的鬥爭,有時候同樣需要付出流血的代價。

  李芙蓉的那一攤流血,很深刻地感動了省革委主任。他後來在縣城裡住了幾天,臨走之前,對李芙蓉說:「你個人有什麼要求,可以提一個,我儘量滿足你。」

  「真的麼?」李芙蓉也許是因為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膽念頭所衝動,一點不自覺地一歪頭,撒起嬌來,「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答應?」

  省革委主任說:「只要你敢要。」

  李芙蓉說:「當然敢!我想要座橋!」

  這個縣城自古被一條河分隔成河東河西兩面。平時過河的公路由浮橋連接著。每年春上上游的山洪暴發,浮橋就架不住了。兩岸的交通也便中斷。歷朝歷代歷屆的縣政府都想過要造橋,終沒有造成。這樣一件劃時代的事,卻要由李芙蓉來完成了。

  省革委主任沉吟了一下,說:「我是問你個人的要求。」

  李芙蓉說:「這就是我個人的要求。」

  「那好吧,」省革委主任說,「有預算沒有?」

  李芙蓉說:「若是造一座可以並排走兩部汽車的橋,需要兩百萬。若是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造一座簡易的,也行。」

  省革委主任起身走到會議室的窗子跟前,看著在不遠的地方閃閃發亮的那條河。進縣城的時候,他的吉普車就是在那條浮橋上「咣當咣當」地搖擺過來的。

  他說:「給你們四百萬,造一座能並排過四輛車的橋。」

  這座橋至今仍是這個省橋面最寬的一座縣級公路橋。這個仍然財政困難的縣的領導人一旦說起經濟開發問題來,總是說,好在當初就有了這麼一座橋,今天怕是四千萬也造不起來了,到哪裡去籌措這筆錢呢!

  關於這座橋的橋名,當時有過許多爭論。有人主張叫「芙蓉橋」;有人主張叫「懷恩橋」,後來統一了,叫「朝陽橋」。李芙蓉和省革委主任都同意。幸虧了這統一,使橋名可以一直沿用至今。不像許多有紀念性的建築物的題名和題字那樣,總是被改來改去,給歷史學家造成許多麻煩。



1970年--1972年


  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目的——反正那些目的都很偉大就是,中央派了一位女記者下來采寫典型。到了省裡,省革委主任介紹說,下面有個李芙蓉,很不錯的。記者來頭大,見的世面大,看了些有關李芙蓉的材料,並不覺得怎樣的特別驚人。她真正被感動的,是女人的同情心。

  李芙蓉在社會上很輝煌,家庭生活卻不如意。她調縣以後,把在鎮搬運公司當臨時工的丈夫也帶來了,還給他轉成了國家幹部。可是男人不曉得是慪她「破鞋」的氣,還是慪自己低老婆一等的氣,總是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拿老婆當靶子練拳腳。李芙蓉也不曉得是有愧還是有德,每次只要男人發火,她就關上房門,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任其發洩。有時難免被來找她彙報工作的其他幹部撞見。有些實心眼的幹部,比方接替李芙蓉當小鎮鎮長的胡月蘭,出於義憤,往往把這樣尷尬的事拿到大會上去說,弄得全縣都曉得自己的父母官在一人之下受欺負,卻又幫不上忙。向記者介紹情況的時候,胡月蘭仍是像在大會上一樣義憤填膺,比劃著手勢詳細介紹李芙蓉男人怎樣一把一把揪落縣委書記的頭髮,一掌一掌打得縣委書記滿嘴是血。「這樣的男人,簡直是反革命!」胡月蘭恨恨地說。

  「是法西斯!」記者一張本來就白嫩的臉變得煞白,兩眼淚汪汪,情緒比胡月蘭還要激動。

  胡月蘭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樂都常是有口沒心的,天大的事,轉身就可以拋到腦殼背後。記者卻是真的動了感情。她生長在京城的官宦富貴人家,家庭生活中的這類暴行聞所未聞。她甚至還特地去從旁觀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個身材矮小的人,滿臉鬍鬚,像個仙人掌,使她覺得噁心。

  記者後來寫出的關於李芙蓉的報道傾注了她最大的激情。她沿襲五十年代一篇有關志願軍的著名報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稱作是「新的最可愛的人」。

  在恢復省委建制的這一年的省黨代會上,新的最可愛的人李芙蓉當選為省委委員。會議是最高規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高規格的。當模範以及當縣委書記之後,李芙蓉上省城開過會,還去過北京,但住的都是簡樸的招待所,這回住的是省城唯一的一家賓館。賓館是五十年代由蘇聯人設計建造的,裡面又高又大,空空蕩蕩的讓人顯得渺小。不過這風格同縣城和鎮上乃至鄉下的屋子倒是沒有什麼分別。不同的是不曉得牆上為什麼要貼花布。地上打滑,為了讓人走得放心,就鋪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其實更不放心,又讓人肉痛——那樣好的東西——李芙蓉聽說那是羊毛織的。窗子大得嚇人,整整一面牆都是空的(為什麼不用磚砌起呢?鄉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儘量不露白),為了擋住這空洞,就用那麼厚厚的絨布從屋頂掛到地上,又重,掀起它還真要用些氣力。絨布的那一面竟有閃閃發亮的金絲。李芙蓉想不通,這是何苦呢?還有那一面牆的窗玻璃。莫非城裡的玻璃比磚更賤麼?床更是存心不讓入睡安穩,翻過來翻過去都是氹,人睡下去好像是水牛掉進爛泥塘。最使人膽戰心驚的是衛生間。馬桶比縣委食堂的飯碗還要細瓷白亮,怎麼忍心用屎尿去糟蹋!當然也有李芙蓉覺得可以批評的地方:澡盆的形狀不好,跟殺豬盆沒有二樣。洗澡水更要命,兩隻開關,一隻出的水冰得全身打抖,一隻出的水燙塌了她胸口一層皮。不過她是精明人,曉得這不會是賓館的問題,是她自己沒有找到方便的竅門,也就隱忍了,不聲張。往後的幾天,不用澡盆就是。心裡就想,難怪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要封了這賓館。落進了這樣的安樂窩,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啟了封,給他們用,是因為打倒了修正主義,讓他們工農兵來佔領。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和自豪感。記者採訪,李芙蓉翻來覆去就說我們李八碗,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外頭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回轉」,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日會住這樣的屋,吃這樣的飯,坐這樣的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寶。記者問她對省黨代會的認識,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裡辣痛……之類。記者不便追問,也就原文照發。幾家報紙和廣播出來,省委書記(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對她說:「你不要光是感動,你不是普通百姓了,要把樸素的階級感情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省委書記神情嚴峻地說,「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遠沒有結束,甚至更尖銳、更激烈了。連毛主席當國家主席都有人反對。」

  「會有這樣的事?」李芙蓉難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麼辦?」

  「我跟他拼命。」

  「那不是辦法。」

  「那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李芙蓉這回確是認真的。這樣的事她完全不能想像。

  就有了後來那封影響極大的李芙蓉致黨中央的信。她代表廣大貧下中農和農村基層幹部和黨員,要求設國家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過了一年半載,這封信的內容被附在一個內部文件裡公佈出來,作為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的反黨陰謀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過去的那一年裡,鬥轉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緊跟省委書記曾經要誓死捍衛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成了反動路線的頭子。這之前省委召開的會議上,已經出現了公開的對立。一向說一不二的省委書記居然受到了痛斥。帶頭的是「專員」,他指著省委書記的鼻子罵娘,不時把會議檯子拍得「嘭嘭」響。

  李芙蓉嚇得不知所措,她頭回看到省委書記像現在這樣神色萎瑣。

  面對聲色俱厲咄咄逼人的「專員」,省委書記聲音喑啞地說:「不必這麼激動麼,我們是同志式的討論麼——」

  「不對,我們之間是階級鬥爭!」「專員」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個時候,他在省委還並沒有任何職務,是以列席者的身分來參加會議的。即便這樣,現任的省委書記仍只有垂下那顆從來都是昂著的頭。

  李芙蓉頭一次想:第一把手原來也並不總是牢靠的。在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認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領導總不會有差錯的。先前,讓她當「模範」也好,當這個「長」那個「長」也好,當什麼什麼「委員」、「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種光榮,一種讓她在許多人面前有臉面的事。只要她實實在在地做事情,那光榮就會越來越多,臉面也就越來越光鮮。她當然也不只是為了這些才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人總要曉得好歹的,總要曉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個人,是感激黨,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專員」同省革委主任意見不一致的時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為省革委主任比「專員」更有代表性。如今事情好像有些複雜了,光是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曉得感恩是不行的。聽哪個?跟哪個?並沒有定規。聽錯了,跟錯了,就有麻煩,甚至有危險。

  李芙蓉頭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難事。難就難在大家都說她錯,她也認錯,卻不曉得錯在哪裡。那個文件下來之後,有傳說要免去她的省委委員和縣委書記職務。她是因為省委書記和那篇說她是「新的最可愛的人」的報道才格外大紅大紫起來的。省委書記和那個寫報道的記者的父親都是反革命「賊船」上的幹將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賊船」也不能說不是個問題。

  李芙蓉在縣裡忄妻忄妻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傳說卻並沒有成為事實。



1972年--1976年


  上了賊船的省委書記下臺之後,新任省委書記是「專員」。「專員」把李芙蓉召到省裡,認真跟她談了一次話。李芙蓉本來就瘦,經了這回波折,瘦得更是脫了個人形。「專員」不出聲地看了她很久,長歎了口氣。「專員」說:「省委對你是信任的,你還是要振作。你的根底,你的品質我都清楚,你犯錯誤,不是你的責任。你現在的問題是還不具備參與高層政治的素質。我的意見,你自己寫個辭職書,不當這個省委委員了,安心做基層工作。回去,縣委書記還繼續當,但要加強理論學習,減少盲目性。今後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會沒有分辨能力,不會看誰官大就跟誰跑。」

  李芙蓉一邊很厲害地嗚咽著,一邊重重地點頭。回去冷靜一想,她答應得也太輕鬆了。「加強理論學習?」從哪裡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錯誤(真是「莫名其妙」啊,鎮上人說,「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的這些日子,辦案的人讓她寫旁證材料,因為事涉機密,規定了必須她自己寫,不能讓代筆,真是比差一點要了她的命的難產還難。一張紙就只幾行字,沒有幾個寫對了頭。「雞」、「鴨」這樣平時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畫了個四不像的圖代替的。先前,她的講用稿總結報告,都是人家寫的,她從來不看,讓別人念,她聽個大概意思,到時候,依舊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說。

  再說,就是真是「加強理論學習」了,就能保證分辨得出大是大非麼?那麼多學了理論的人怎麼就事先沒有看出副統帥有謀害領袖的心呢?一個基層幹部,學了理論就可以不聽省委書記的話,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揮)種田麼?「理論」上有沒有明白的話教人一下就識破一件事情的好壞是非呢?比如,省委書記批准給他們縣造千古沒有的橋,是好是壞是是是非呢?還有那個女記者,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曉得是大地方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嫩得跟棵蔥一樣,莫說掐,一碰就要出水的。兩隻大眼睛,不動感情就是淚汪汪的,一生氣,看了讓人肉疼。那麼好心腸的一個妹伢子,現在成了反革命的女兒,難為她還怎麼過日子。

  這樣想,李芙蓉覺得很痛苦,很艱難,頭疼得厲害,要裂開來的樣子(這是她來經、坐月子時總是下冷水落下來的病)。

  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強的地方就在於她向來不肯認孬,向來不認為世上有什麼苦是不能吃、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種沒有心機、不能開竅的女人。這些年多少經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長了些見識。自己也並不是一點不會總結,只不過那總結沒有什麼花草,也說不上什麼理論,但卻是實在有用的。這回的教訓讓她認准了兩條道理:一是今後,凡事表態不一定認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不要輕易說話。

  這兩條道理後來實實在在地幫了她,又實實在在地害了她。

  一年之後開始了「批林批孔」,從省城來了幾位「法家」,動員李芙蓉跟他們一起回省城批「孔老二」。為首的一位李芙蓉認得,先前是省劇團裡寫劇本的,文革時候當了省城造反組織的司令,後來又當了省革委的副主任。「專員」上臺後把他弄出了省革委,趕到山裡一個什麼農場當副場長。他當然要恨「專員」的。他對李芙蓉說:「孔老二是仇恨勞動人民的,不讓你當省委委員,就是當代的孔老二。」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機智:「文件上規定了運動不能跨地區跨行業,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那幾位還要說什麼,李芙蓉堅決說:「各位不消多說了。」

  李芙蓉很慶倖自己這次的機智和堅決。那之後,「專員」仍是省委書記,還到北京去參加了人民代表大會。而那個寫劇本的法家「反復辟」「反潮流」之後也回了省革委,仍當副主任。李芙蓉一個也沒有得罪。

  那幾年事好像格外多。說了七、八年來一回的,卻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老二好像還沒有什麼明白的結果,又「評《水滸》」了。對《水滸》,李芙蓉唯一曉得的是武松打虎,連「宋江」也是頭回聽說。省革委那位先前寫劇本的副主任又專程到縣裡來。這回他是坐了自己的專車,話也說得明白:「宋江就是投降派,中央有,省裡也有。省裡的宋江就是『專員』。你應該挺身而出,捍衛革命路線,捍衛文化大革命成果,捍衛紅色江山不變色。」陪他吃飯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沒有動筷子,聽了半天勸,終於問:「為什麼非要我去?」對方說:「因為你的揭露最有力。」李芙蓉最後說:「讓我想想。」

  幾個月裡,省裡那些人幾乎一天給李芙蓉一個電話。報紙、電臺、文件(那時候電視還不普及)鋪天蓋地地「反擊右傾翻案風」。省城裡,上演了那個寫劇本的省革委副主任寫的大戲。戲裡面那個一複職就反攻倒算的「還鄉團長」「走資派」,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專員」。而一號正面人物是個女英雄,劇情和扮相都讓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只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擊無聲無息,戲臺上的女英雄抗拒迫害不屈不曉。劇本和劇照在報上登出來,縣委機關留守的人看了派人專程給在水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

  李芙蓉本來就很少坐辦公室,現在就更是難得進縣委的院子。一年四季,春收春耕、夏收夏種、秋收冬翻,興修水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在工地上。報紙送來的時候,白天她來不及看。到了夜裡別人都睡了,幾個不安生的後生也停止了搖弄,她才把馬燈從懸樑上摘下來,擱到自己的鋪前,翻著那張報紙,字不認得幾個,但劇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發起呆來。幾天前發佈了總理去世的消息,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才只幾天,報紙上怎麼還會有心思登劇照?世事就像一天黑雲,哪個曉得後面是陰是晴。這是一個冷得刮毒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臨時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麼也遮擋不住。還不到半夜,從門洞裡撲進來的雪就淺淺地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頭臉上的雪被熱氣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鋪了稻草,男女各占一邊,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成一條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腳頭的路上,早上起來,鞋子裡灌了雪。一些濕鞋子則凍在地上拔不動。便提醒他們睡下後把鞋子塞進地鋪的草底下,有些粗心的人還總是忘記。李芙蓉起來,沿路走一遍,把好幾雙鞋子塞進去,又順便給幾個人掖了被子,重新鑽回自己的被窩,撚滅了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身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xixisusu地響。怕吵了別人,不敢亂動,渾身上下冰冷徹骨,焐不出一絲熱氣。眼前的黑暗中是片亂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風吹亂了幕布的電影。一國總理在那片搖搖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來,很認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專注很親切地看著她。那一年她上北京,國務院騰出中南海的辦公室解決赴京代表的住宿。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在夢中,腳骨子直發軟,只想作揖,下跪。無論怎樣,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但後來聽說,連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難免一劫。可見,用好人壞人來看人論事,到底只是小鎮人的尺寸,太短淺,太沒有見識。

  政治局面是更尖銳也更明朗了。全國許多同李芙蓉先後出名的各條戰線的英模人物,紛紛挺身而出,反擊右傾翻案風。省裡那些電話日益彌漫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催李芙蓉披掛出征。人們滿懷激情地請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敵人的容忍,也就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犯罪。

  這些並不是危言聳聽,兩股力量的衝突終於進入白熱化。四月,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暴亂理所當然地被鎮壓下去。血腥的事實,不容人——尤其是李芙蓉這樣一個人——袖手旁觀,也不容她有什麼猶疑了。

  李芙蓉終於決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北京天安門廣場百萬軍民群眾上街遊行,慶祝撤消右傾翻案總代表黨內外一切職務英明決策的第二天。聽完了那個消息的廣播之後,她找到縣委辦公室主任,對他說:「安排好車子,我明天到省裡去。」

  省委、省革委機關為李芙蓉召開了隆重熱烈的歡迎會。會場水泄不通,人們擠滿了走廊、過道。他們向李芙蓉鼓掌、歡呼、致敬,在她面前讓出路,又在她身後緊緊地匯合。然後把她高高地抬舉上臺,讓她像日頭一樣照著一片呼聲和歌聲(《國際歌》)的海洋。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卻是久違了。看著浪湧般的人群,她不由潸然淚下。那裡邊有興奮,也有辛酸,自然還有對自己的悔恨。

  那個歡迎大會之後,她就由人群簇擁著,浩浩蕩蕩地直接去了省裡的高幹病房。

  「專員」已經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了,病勢據說是越來越嚴重,已經要靠吸氧苟延殘喘了。然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鬥爭,對抗運動,等待時機,以求一逞,不過是「走資派」慣用的伎倆而已。

  仰臥在病床上的白被單下的「專員」靜靜的像一具僵屍。氧氣面罩上面露出兩隻失神的眼睛,發現床前站立著的竟是李芙蓉的時候,那微眯的眼睛有些驚訝地睜了下。然後一星亮光就被無力的迷惘和痛惜淹沒了,暗淡下去。

  塞滿了病房裡外的人,把口號喊得一陣高過一陣。空氣好像在沸騰著,燃燒著。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經沒有一絲退縮的餘地了。但是,在她下定決心把手伸出去之後,還是免不了一陣發抖。畢竟,面前的這個老人,她怎樣也沒有法子從心裡真正地恨起來,她唯一明白的是,她現在並不是一個原來意義的個人;而是一個化身,很多人的願望和情感的化身。那個一頭黃毛的、瘦骨伶仃不到一百斤的,只為了自己活著吃喝拉撒睡覺生伢子的李芙蓉暫時是不存在的。

  當然,促使她最終下定決心的那許多原則裡,也包括了「專員」對她的教誨,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認官大官小。



1976年--1996年


  李芙蓉伸出發抖的手,揭下「專員」氧氣面罩的那一舉,永遠地決定了她後半生的命運。

  「專員」在交出長期擔負的重要責任與使命之前簽閱的最後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關部門擬定的要逮捕法辦的反革命要員的名單。「專員」從上面重重地劃去了「李芙蓉」三個字,筆就從他的指縫裡滑落下去。旁邊的人趕緊幫助他調整好姿勢,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睜開因為痛苦而閉上的眼睛,說出他劃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個黃毛丫頭。」

  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氣面罩一年多以後的事了。李芙蓉最後的冒失與其說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說給他的心理打擊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線崗位,每天仰靠在床頭,向他妻子口授回憶錄的時候,關於李芙蓉,他的結論是:這是他整個政治生涯中最為慘痛的失敗之一。然而這又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一種失敗。

  整個清查過程都在進行隔離反省的李芙蓉,在縣委換屆的時候自然落選,安排到縣人大當主任,僅保留了正縣級別。縣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強幹,也很有理論水平,開起會來不用稿子,一講就是半天。李芙蓉插不上嘴,只有陪著幹坐。這樣坐了幾年,男人辦了退休,覺得在縣城沒有意思,執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逼著李芙蓉跟他回去做飯。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齡,還是打了報告。正好趕上縣人大換屆,上面也就沒有再推薦她作下屆人大主任的候選人。

  李芙蓉隨男人回到李八碗。剛回來的時候,是謝真當鎮長。她到李八碗來看過李芙蓉幾回。

  謝真1965年在省城初中畢業,響應號召參加農村社會主義建設,而且選中了李八碗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為此,省報上很宣傳了一番。下來沒有幾天,就又曉得她還寫得一手好文章,省報上她的如何「身居茅屋心懷天下,腳踩污泥眼觀全球」的體會文章,就是她自己寫的,決不要記者代筆,而且不消改一個字,就能登。這真好比一隻鳳凰飛到雞窩裡,當時的鎮長李芙蓉自然是十分地看重,時常由鎮政府發誤工補貼,把她借到鎮上來寫用三兜糞、三塊石頭打倒帝修反的總結、彙報、新聞報道。謝真長得也好看,又文文靜靜,有她在場,或沏茶,或記錄,聽彙報的上級領導或記者就總是興趣十足,表態也十分爽快,都是肯定成績的好話。「虧得有這麼一支金筆桿!」李芙蓉常常這樣真心實意地感歎。她是從理論上明白了輿論的要緊:人是一樣的人,事是一樣的事,宣傳不宣傳大不一樣。嘴裡一塊肉,左紅右綠麼。

  李芙蓉在鎮黨委會上提出來,把謝真作為接班人培養對象,大家都同意。可是一外調,就現了蘆花。謝真原來不叫謝真,她的生父是右派,勞改期間死在農場裡。後來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一個姓謝的工人。李芙蓉她們於是很憤怒,埋怨省報不負責任,為了宣傳需要,就把右派的女兒說成工人階級的女兒。

  謝真當然是沒有當成接班人,就是金筆桿也不能再作,只好安安心心地身居茅屋,腳踩污泥,在李八碗一住十來年。直到七七年考上省農學院在專區辦的一個分院,讀了兩年大專,分到縣農業局,又作為領導幹部梯隊人選下基層鍛煉。因為熟悉李八碗,這個基層便選在小鎮。謝真於是成為第三個女鎮長。

  謝真離任之後,再沒有鎮上幹部登李芙蓉的門。很多年過去,不要說縣裡、省裡,就是小鎮上,也很少有人記得起李芙蓉。鎮上的幹部換了一撥又一撥,偶有人說起鎮上的往事,提到李芙蓉,感覺就跟說三國人物差不多。李芙蓉像匹新鮮過、發過亮的樹葉落回到地上,很快就沒有了聲息,消失了。

  但李芙蓉自己卻始終閒不住。兩個女兒早已參加工作,早已出嫁,都在城裡住。男人倒是少了先前的火氣,成天跟幾個灰頭土臉的老館子搭伴,埋在劣質的煙、酒和破爛汙黑的紙牌裡。好在賭注不大,窮開心而已,不致鬧得家破人亡。李芙蓉依舊是精力很旺,一天睡不著幾小時便覺得非要起來動手動腳,忙裡忙外。但只有兩個人的事,不夠她忙的。三餐飯、一窩雞弄弄就熨貼了,就要無聊下來。鄉下的屋是土坯牆,卻高大空曠,一個人坐在裡面心裡會發慌,就常懷念上班、開會、聽人彙報和找人談話的日子。那日子並不遙遠,就像是昨天的事。過了這麼多年,她還總是隱隱覺得那日子明天還要從頭開始的。這指望自然渺茫。年復一年,除了兩個女兒帶著外孫、外孫女隔好久回李八碗一趟,再沒有什麼人需要她。就檢討自己,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出對別人有用的事。她的人事編制在縣裡,因此鎮上離退休老幹部的活動她不便參加。鎮上離退休的老幹部也沒有什麼活動,就是同自己男人一樣,抹紙牌、下棋或蹲牆根曬太陽。她留心算了一下,發現李八碗還有好幾個跟她一樣處境的人,便去串聯,組織起一個「老有所為服務組」,幫助鎮上的醬菜廠切蘿蔔、洗醃菜罎子。醬菜廠提供兩頓飯,算是報酬。因為青壯勞力都到廣東打工去了,這個效益本來就低的醬菜廠瀕臨倒閉,髒事、苦事、麻煩事找不到人做。李芙蓉說服的幾個,都是跟她一樣有閒空,卻沒有別的興趣的人。李芙蓉當了這個服務組的組長,自然就忙起來,整天一身老醬菜的酸臭氣味。男人倒不覺得(他自己一身煙酒和垢刮氣味更難聞),兩個女兒陪了女婿,攜了兒女來探親,很看不上眼,覺得現世。又不少吃,又不少穿,這樣勞碌,不是故意讓做兒女的難堪麼?李芙蓉聽了,眼睛紅紅的,低下頭。他們一走,她又一切還原。

  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讓她振奮不已的事。先前在李八碗插過隊的省城知青小吳,以後在鎮文化館當臨時工時寫小說弄出一點小名堂,調回到省城去當了專業作家。十多年後偶然想起回小鎮來「找點感覺」,自然也到了故地李八碗,也問起李芙蓉,不禁興趣盎然。覺得她的命運跌宕可以成為寫出驚世駭俗之作的素材。

  李芙蓉是被人從鎮上的醬菜廠喊回來的,見到被鎮上幹部前呼後擁已經有些發福的小吳,一時竟手足無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從田裡喊回來面對一夥面生的幹部記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喃出來:「感謝上級,感謝省裡,還記得我。」在她看來,小吳跟記者是一回事,都是「筆桿子」,是宣傳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級意圖的人。

  小吳深沉地看著她,心裡充滿了悲憫。當年的李芙蓉是怎樣的風采,雖精瘦,但火爆。如今走路說話,給人最突出的感覺是:乾枯。手像折斷了多年的枯樹枝;頭髮像稀疏的枯草;眼睛像枯井,再大的衝動也激發不出一星淚光。

  小吳覺得自己不忍卒看,很動情地說:「你老多保重,我以後再來看你。」就禮貌地抽出被李芙蓉忘情地緊握住的手。李芙蓉把他的手抓得很重、很緊,仿佛那是突然出現的一線希望。

  小吳走出好遠,又回頭。李芙蓉仍舊失神地站在那裡。她的兩隻手仍舊保留著剛才握他時的姿勢,只是兩個合抱的掌心裡已經空無一物。她身後是一只用鏽鐵絲紮了腳的竹涼床,再後面是她的老屋。那老屋仿佛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門窗都乾裂了;土坯牆被風化的地方已經剝落;受潮的地方滿是青苔;一隻牆角被牛、豬、狗蹭得塌了角,傾斜了,靠一堆鬆鬆垮垮的柴草擠著。屋頂上蓋的茅草已經腐爛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爾伸出一、二莖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慘淡的夕陽不明不白地映照著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張積壓多年已經模糊昏黃的照片。只有那張殘破的竹涼床上,李芙蓉剛剛敬給小吳的一碗茶,還在冒著一縷青氣。

  小吳轉了身,再不敢回頭。

  但小吳的造訪,卻給予了李芙蓉莫大的意義,重新極大地鼓舞起了她對自己的信心。

  李芙蓉當模範、當鎮長、當縣委書記以至省委委員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提出給自己的親屬辦過私事。連她男人轉成國家幹部,也是縣人事部門先提出來的。為此,李芙蓉落魄之後,親屬中間沒有幾個人為她惋惜。有的甚至發狠說:你也有今日!仿佛自己到了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這樣的眼色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內疚,覺得真是對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沒有了補償的機會。遠親不說了,李芙蓉自己唯一的一個親老弟,腳上生了癰,長年爛在床上。李芙蓉得勢的時候,他想讓她帶兩個外甥進縣裡工廠,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後,幾個外甥都老實巴交在家裡種菜,連鎮辦企業也沒有進一個。兩個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個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想當兵,卻沒有說情的。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頭,死了,死前對李芙蓉說:「我不怪你,我們李家究竟八字不硬。」李芙蓉哭著,只沒有聲氣。

  吳記者(小吳走了之後,李芙蓉口裡念念叨叨的始終是「吳記者」,她心裡認定了他就是記者)的出現,鼓起了李芙蓉的勇氣。既然省裡還有記者記得她,她也就不會一點沒有面子。到這一年秋季徵兵工作開始的日子,她起了個大早,趕到縣城去,要為外甥活動一個當兵的指標。

  縣城已經大為改觀。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現在河東辟出了大片的開發區,實際是個場面鋪得極大的基建工地,到處挖得坑坑窪窪,堆得高高低低。因為是拆資或貸款搞的開發,許多工程資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遠也到不了位),剛建一點就停下來,死氣沉沉地一片狼藉。縣委、縣政府的新樓倒是早早立起來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顯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長途汽車,一抬頭就看見了兀立在風塵中的那兩幢樓。

  新樓的工地還沒有清場。看場的是先前縣委的門房,也早退了休,讓人雇了來看場。他居然認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後做賊似的悄悄告訴她,縣委一幫領導今天都躲到老縣委的空屋裡去開會了,研究的就是徵兵指標的分配。要找他們趕快些,已經快中午了,要散會了。

  縣委大院大部分已經搬空,只單身宿舍樓的陽臺上還晾著些零散的衣物。院子裡空蕩蕩的,亂草很快就旺盛了,鳥雀在裡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門廊跟前正躊躇著,忽然從已經破損的玻璃門裡湧出一群人來,嘻嘻哈哈地喧嘩著,很開心。搶眼看去像一群軍人一樣難以分辨,個個身上都統一過號令似的穿著西裝,張張面孔都顯得年輕,圓潤,生氣勃勃。他們一路談笑風生,走過李芙蓉身邊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對她在意。縣委搬遷的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撿破爛的老太婆來。看看人將走盡,李芙蓉急了,失聲喊:「我是李芙蓉。」那些人起先沒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們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個大約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過頭,看了看她,問:「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李芙蓉趕緊回答。

  「她是李芙蓉。」那個人終於確認後回頭招呼前面的一群人,「先前當過我們縣委書記。」

  那群人一齊駐了足,回頭上下打量起李芙蓉來,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俑。看過了,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鑽各自的汽車。

  清一色的小轎車,看不到一輛李芙蓉當年同幾個縣委領導共用的吉普車。為頭的兩輛閃閃發光,屁股上標著洋碼字,其它的也都有個半新舊。車隊「噝噝」響著(不像吉普車那樣嚇人地亂轟),很安靜有序地迤邐駛出縣委大院。

  李芙蓉一個人留在縣委老辦公樓的門廊前,渾身發癱直想躺下去。那門廊高大寬闊,兩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撐著一個三角形的拱頂。柱子上先前分別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拱頂三角形的塊面上,先前畫著藍色的海浪,托著一輪紅日和四射的金光。現在都只剩了些依稀的痕跡。

  長途汽車站在河東。李芙蓉不知怎樣地捱到了朝陽橋上,實在移不動腳了,便伏在橋欄上歇。剛才因為慌慌張張地找人,過橋時沒有留心,現在可以好好看一下這多年不見的橋了。這橋曾經緊緊地跟她的名字連在一起。

  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寬,橋的跨度因此就大,橋也就高。站在橋的中間向河面看下去,幾隻木船就像隨水漂流的落葉,遠遠的,懸懸的,讓人的腦殼一陣一陣發緊,眼睛一陣一陣發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請求建這座橋的情形,又想起當時許多人提議叫「芙蓉橋」、「懷恩橋」,她不同意。其實真的那樣叫了,如今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轎車過去過來的人又有哪個會記得什麼。後來倒是有一種說法傳得廣泛:當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給了李芙蓉一座橋,是因為李芙蓉給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馬。省革委主任向來胃口好,不分老少美醜。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說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芙蓉想起一輩一輩人傳了無數年的老話。

  「是老鎮長麼?」

  身後一個人突然驚動了她,把她嚇醒。

  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對方是哪個。那個人卻是牢牢記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為了屋簷水的事打官司,這個人因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決,他造的屋就只能比另一家矮一頭,接受那一家的屋簷水。

  李芙蓉心下「格登」一響,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話頭,她樁樁又都記得格外清楚。

  「我對你不住……」李芙蓉呐呐說。

  「我不怪你。那年頭,也是沒有法子的事。」那個人寬解地說。他後來把鎮上的那幢屋賣了,到縣城來做小生意,賺了錢,在縣城造了新屋開店鋪,把一家人都搬來了。他現在老了,是兒子在管店鋪。他請李芙蓉到家裡去。李芙蓉說,不了不了。他遲疑著不走。他覺得李芙蓉臉色很難看,擔心李芙蓉會出什麼事。

  李芙蓉很艱難地笑一笑說:「沒有什麼事的,什麼事也沒有,你放心。」

  李芙蓉心裡也確實在想,我為什麼要尋短呢。吳記者還要來看我的。只要吳記者寫了文章,就會有許多人記起我。我還可以做許多事情的。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