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文選                   鎮長

                              一


  十幾年前,我們小鎮文化館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人,因為寫作了一篇小說改變了默默無聞的命運。那小說獲了那一年的全國文學大獎。他後來也因此被調到省裡去做專業作家,自然是很揚眉吐氣的了,整天一副天才在思考的深沉樣子,在鎮子裡走著,覺得一切都那麼瑣屑和肮髒,心裡充滿了悲憫。沒想到有一天卻遭了一個人的迎頭棒喝。

  那天他在鎮中學裡跟一幫崇拜者講了奮鬥史回來(他調省裡的調令已經來了,這些日子許多單位都抓緊請他講演),過河的時候,忽然看見河對岸的鎮長。鎮上的河水淺,河上刪節號似地橫了一串大卵石,便是橋。他看見鎮長時,已經走過一大半卵石了,鎮長就在卵石後頭站著。過了橋,他本來打算側著臉從鎮長身邊擦過的,鎮長卻喊住了他。

  「那個寫小說出名的,就是你麼?」

  鎮長光頭底下那張盡是疙瘩的臉繃緊了,讓他有些發毛。他垂了頭,四處張望,驚怕地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人倒黴,鹽罐子生蛆。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你這小子只顧自己出名,就不管別個死活了。我一個小鎮長,迫害得了那麼大一個人物麼?如今你小子是行了時了,老子卻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鎮長話說得咬牙切齒,卻並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說完了就沿了那串卵石,一跳一跳地走了,再沒有回頭。等他過了河,年輕人才緩過神來,回頭看定鎮長那一撅一撅的屁股明白自己再沒有了危險,怒火便一點一點在心裡升騰起來。一再下決心追上去,朝那屁股上踹一腳,終是隱忍住了。他氣得還不至於失去理智,真要是打起來,鎮長的兩隻手指頭就可以捏扁他的。

  當時的鎮長早已不是鎮長了,被停了職,在鎮上的蔬菜大隊勞動,待分配工作。他的被停職,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年輕人寫的小說的緣故,但那小說跟他卻不是沒有一點關係,小說裡寫了一個級別很高的老幹部被流放到小鎮來,鎮上以鎮長為代表的惡勢力給了他許多的迫害。倘若不是因為鎮長當時的處境,小說作者肯定不會把反面人物安排成「鎮長」的。

                             二


  那年輕人的得獎小說裡寫到的鎮政府當時叫鎮革委會——聽說有些讀者曾就此提出質疑,說作者違背了歷史的真實。這意見並不錯,只是少了些幽默感——當時的鎮革委會倒是很革命的,就在鎮口的大路邊上,先前是本地一個大姓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爛不堪,四牆裂了縫,已經歪斜了,屋頭上長了草,衰敗成灰色;祠堂改成辦公室後開的窗子上,沒有玻璃,蒙在上面的是包裝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時候才在滿牆刷了紅漆黃漆,不是為了維護屋子,是為了寫語錄。紅紅黃黃的顏色像在一張蒼老的臉上化妝,不僅是難看,簡直是猙獰。屋子裡也幾乎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桌子要互相靠著才放得穩,椅子要靠了牆才敢坐,會計的算盤和圓珠筆上都包紮著醫院用的膠布。鎮上原來就窮,再經了幾年革命洗禮就更清白了,不過,再窮也有窮開心的法子,鎮長到小鎮上任,開第一次鎮革委領導班子會,就領教了這開心。

  鄉鎮上從來沒有按時開會這一說。人總是先先後後參差不齊,說是九點開,十點人能坐攏就不錯。等人的時候,先到的人就講笑話打發時間。領導幹部又主要講的是跟領導幹部有關的笑話:上級來了一位領導,大會上作報告,首先宣佈來意:「我這回,是專門來搞婦女,」頓一下,才說:「計劃生育工作的。」接下來就自謙,「我是個大老粗,有多粗呢?你們婦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這類笑話裡,開心的對象總少不了婦女主任。說多了,就覺得是老套子,沒有新意。這一天,有人出了個點子,對另一個人說。我們莫總是圖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來素的,要來就來點葷的。你平日跟婦女主任眉來眼去,今天敢不敢當大家的面,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給我們開個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說:「好!」一片山響,如同誓師。

  婦女主任是六幾屆下來的知青,很積極能幹。下來不到一年就入了党,成了知青模範。鎮革委籌辦婦代會時被抽上來,以後就留下來當了新生的婦代會主任。鎮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兩朵都進了鎮革委。一朵是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一朵就是這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工農兵型的,很豐滿壯實,胸脯特別高,讓許多人垂涎。

  被提議的那另一位是鎮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鎮長),婦女主任就是由他發現推薦上來的,兩人的關係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問他跟婦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總是反問: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氣。只是大家還沒有看到公開的證明。

  婦女主任總是最後一個到會。一是因為來早了,會讓這些臭男人沒頭沒腦地打趣;二是因為當了幹部,又碰到場面的事,一個女人上下總要收拾得光鮮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實遮掩不住什麼,裡面肉色的胸罩遠遠看起來跟沒戴一樣(這其實是鎮上人的看法。婦女主任的穿著還是很得體的,只是因為帶著些城裡人的趣味,鎮上人覺得有些惹眼就是)。

  婦女主任高聳著那似乎沒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進來。她走路的步伐和聲響,跟她說話做事一樣,都是很轟動很壯烈的。相反屋子裡倒是顯出格外的安靜。一向高聲大氣的男人們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國家和世界的前途。這使婦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洩氣。回回,她總是最招人注意的,這回卻遭了冷落。

  「出什麼事了麼?」

  她也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走到副鎮長身邊推推他的肩。

  先前悶頭抽煙的副鎮長慢慢地把吸剩的煙頭在一塊西瓜皮裡掀滅,忽然一扭頭,伸出那只粘著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婦女主任的一隻乳房。

  屋子「轟」地一聲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個個做出深沉樣子的男人們一齊爆發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氣,連同椅子一下仰翻在地上。

  婦女主任並不示弱,劈頭蓋臉地同副鎮長揪打起來,一片「死鬼、畜生」地亂罵,臉漲得通紅。但聽起來,只有三分惱怒,卻有七分快活。

  終於平靜下來,副鎮長宣佈開會。鎮上原先的鎮長調走了,一直由副鎮長主持工作。副鎮長原以為自己這回填鎮長的空是沒有疑義的,沒想到縣裡卻又派了新鎮長來。

  「今天的會,就是歡迎新鎮長。」

  副鎮長懶洋洋他說,瞟了一眼在對面角落裡坐著的一個人,又懶洋洋地舉起手帶頭拍巴掌。好像他剛剛想起來屋子裡還坐了一個鎮長。底下的巴掌跟著響了幾聲,稀稀拉拉也是懶洋洋的。副鎮長是本鎮人,從讀書到工作一直沒有離開鎮子。鎮政府裡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來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面,鎮長換了好幾位,都呆不長。但是上面也絕,寧可走馬燈似地換人,就是不給他轉正。他也就立了志鬥法。縣裡要調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他什麼大錯,他在上面也有幫忙說話的,就這樣僵持著。對這一回新來的鎮長,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來的鎮長不但沒有可以讓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讓人看不上眼的,一個疤痕累累的癩痢頭,那疤痕顯然是剃頭佬的傑作,粉紅間以灰白。這累累瘡疤之間,偶有幾綹稀毛,像沙漠上的駱駝草。臉很黑,滿是粗糙的皺紋和紫色的小瘤子。這樣一個人來做鎮長,實在是對全鎮的一種欺負。

  這歡迎會,不過是個例行公事,顯示副鎮長大度。因此他們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全然不顧及新來的鎮長會有什麼態度。鎮長也一直安然地坐著,帶著一種憨憨的新奇看著眾人。眾人笑,他也跟著笑。眾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只不說話。等到副鎮長宣佈了請他說話,他才開口。

  他說他今天並不是頭一回到鎮上來。縣裡決定調他到鎮上來之後,他已經在鎮上各處轉過幾回,鎮上七七八八的情況,他是曉得一些的。

  他的話一出口,大家就聽出他的中氣是很足,嗓門也大,但是他克制著,他的話聽起來很和緩,但其實很硬紮,沒有一句客套,也沒有一點要請教的意思,甚至沒有一點隱諱:「今天的會不必開長。這樣的會開長了也沒有意思,歡迎不歡迎我反正都得來。我看這樣,辦公室下個通知,開個兩級幹部會,把全鎮下屬各單位的負責人都集中到鎮裡來,鎮革委會所有負責人都參加。報到時間就定在下個星期一。」

  鎮長說完就宣佈散會,隨即就起身走出會議室。既沒有問副鎮長有沒有什麼補充,更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會議正式開始到結束,前後不到十分鐘。

  其他的人一時呆在座位上沒有動。大家面面相覷,覺得這回有點「來者不善」。有道是「十個癩痢九個哈(音ha,同『蠻』)」,這回恐怕是遇上一個難剃的癩痢來了。

  副鎮長臉色鐵青。跟鎮長的這頭一回交手,他明顯是輸了。鎮長毫不客氣輕易地就把會議的主動權奪了過去,等於把他晾在那裡。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對自己在鎮上的絕對地位還是有信心的。

  鎮長第二天上班就坐在鎮革委辦公室,一直看著辦公室主任把會議通知起草,油印出來,又分裝信封郵寄出去。然後又吩咐要一個一個單位打電話,保證不能缺漏一個人。電話要做記錄,他回頭要核實的。

                             三


  又是公函,又是電話,應到的人全部到齊。其實不這樣,人也到得齊的,除非哪個遭了天災人禍。那年頭,鄉鎮幹部指望開這類會,就像伢兒指望過年,說的就是:口裡沒有味,開個現場會。

  但這一回副鎮長卻有了別的心思,會議後勤,由他具體負責。他通知辦公室主任,新鎮長來了,要有新的作風,開革命化的會,會議伙食按最低標準辦,以往都是在財務規定的範圍外再增加一筆開支。這筆開支跟規定的經費比,是大頭,出處最後都分攤給下屬各個單位。各單位的頭都來了,分享了這開支的結果,他們都很樂意,因為理由很正當。副鎮長這回不增加這筆開支的理由也很正當。辦公室主任心領神會,但心裡有些打鼓:副鎮長這一手很絕,明擺著是要坍新鎮長的台,卻讓你恨得想咬他也找不到地方下牙了。

  鎮長聽彙報的時候卻說,要得,就要這樣。聽口氣不像是反話,倒似乎是正中下懷。鎮長後來又讓把租用的客棧退掉,把鎮革委的辦公室都騰出來鋪了幹禾草,讓參加會的人全部打地鋪睡在這個老祠堂裡。廂房不夠,鎮長自己帶了鎮革委機關的幹部就睡在堂屋裡。好在這祠堂有些規模,參加會的連工作人員一起不足半百,勉強擠得下。只是吃和拉有些問題。祠堂做了鎮革委機關後,在屋後加了個院子,建了食堂和廁所。先前主要是供機關的人使用,現在一下子加了許多人,自然就難以滿足需要。鎮長說,革命化麼,就化徹底些。這樣的困難有什麼大不了的,尿就滋在牆腳上,拉屎和吃飯,分批。凡事婦女優先。

  大家覺得新鮮,倒沒有幾個有怨言。報到的當天夜裡,一屋子男女嘻嘻哈哈,葷的素的,笑話不斷。

  第二天起來大家都變了臉色。不曉得從何時起,祠堂外布了崗哨,背了真槍實彈的民兵,不准一個人進出。屋子裡的幾隻搖把電話也都搖不出聲音,明顯是有意切斷了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正要鬧,鎮長一下從什麼地方站出來(他夜裡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了祠堂),身後跟了兩個武高武大的帶槍的民兵。他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音說,大家不要亂,哪個作亂莫怪我不客氣。老子今日就是來專政的。你們這幫傢伙,共產黨叫你們當幹部,你們一件好事不做,不是扒灰就是作奸。把男人轟出去上水利,自己就去糟踏人家老婆女兒。鎮上我是來了些時候的,你們各人做的好事一樁也瞞不過我。這回我讓你們自己交代。老實交代了沒有事。哪個要打埋伏,我拆他骨頭。現在都去吃早飯,吃完了,回到各人鋪上寫交代。交代一個出去一個。一日不交代,一日不准出這祠堂門;一輩子不交代我就讓他坐穿牢底。莫想帶口信,莫想串供。兩裡路處我就派了崗、除了雀子跟老鼠,哪個也過不來。

  這些年,大家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沒有見過做過。自己對別人做得,別人也就對自己做得。理是沒有講頭的,鎮長將來時,大家就聽說是有些來頭的。倒不是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是因為縣革委主任看重他。

  縣革委主任是「三結合」後從軍管部隊留下的,又是剛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級。就是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也還有一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

  不滿三天,大多數人都寫出了交代。那三天裡頭,整個祠堂裡死氣沉沉。鎮長派了民兵,輪流在各人的鋪前來回逡巡。堂屋和廂房裡只有一片輕輕的翻動引起的禾草的窸窸聲和筆尖在紙上的劃拉聲,偶爾夾雜著一二聲咳嗽和歎息,有人放屁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裡,才有人做惡夢,從地鋪上跳起來,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嘩嘩地拉動槍栓,又壓抑下去。

  白天,鎮長在食堂的倉庫裡清出了個角落,等著一個接一個來送交代的人。他不著,讓交代的人自己念。他閉起眼睛一邊聽一邊拗椅子。那個人念完了,他才睜開眼,說:「行,材料放在這裡。你可以回去聽候處理。」三天后,祠堂裡只剩下鎮革委機關本身的幾個人。副鎮長一直咬緊牙,黑了臉,仰在自己的地鋪上,用無言表示最高的輕蔑。婦女主任和辦公室主任也都沒有動靜。鎮長並不跟他們打照面。到第四天上午,他讓民兵把婦女主任帶到食堂倉庫裡來。好長時間,他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專心地拗他的椅子。婦女主任則隔了桌子坐在他對面,低著頭撚自己的衣角。這幾天她也沒有認真梳洗,披頭散髮,面色蠟黃。先前的風騷勁一點看不到,像一棵霜打了的菜。

  鎮長終於開口,說:「別的我都不想問,只問你一件事,有一回你開婦女會,講計劃生育,動員大家上環,有人擔心上環出事,難受,你說,你就上了環,一點事沒有。你一個大閨女,上環做什麼?」婦女主任抬起頭,愣愣地看了一會鎮長,忽然「哇」地一下哭起來。這幾天,因為副鎮長的頑抗,她也一直硬撐著。現在,她實在撐不住了。

  婦女主任隨後就交代了自己的錯誤事實。鎮革委沒有幹部宿舍,家不在鎮上的幹部要在鎮上過夜就睡辦公室,婦女主任沒有成家,就只有住在鎮婦聯辦公室,在床鋪和辦公桌中間掛張簾子。副鎮長的家在鎮下面的生產大隊。他平時很少回去,也在自己辦公室搭了張床。逢到別的幹部都不在的時候,他把祠堂大門一關,同婦女主任就做成了夫妻。婦女主任起先不肯,到底受了他的培養,卻不過情分。他說,這是對她最好的再教育……

  鎮長打斷她的哽咽,說:「你不必講那麼細,不要前言也不要後語把剛才講的這段寫下來就行。」

  婦女主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一頭撞了進來。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多時。他兩隻腳索索抖著幾乎要下跪。鎮長讓他坐,他坐了幾次也沒有坐穩,屁股老是不得落實。他牙齒「格格」地打著戰,結結巴巴地求鎮長高抬貴手。他說他膽子小,做不成什麼事情。年輕時冒失過一回,到如今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他把那次冒失寫在了紙上,作為交代:那時候他剛到鎮上,做民政工作。有一回。一對在他手上打了結婚證的新婚夫婦來找他,說是圓房三天了,就是成不了事。那時正是正月裡,鎮政府很多人都還沒有來上班。中午他在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裡喝了很多酒,膽子正是麻的。他就突然心血來潮,對那男的說,你在這裡待著,我給你老婆檢查一下,就帶了那女的進了自己的宿舍。那時候的人百分之百相信政府幹部。相信幹部,也就要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也就要相信幹部。那男的也就老老實實地等。那女的也就老老實實地讓他檢查。他檢查的辦法很實在,就是把那件事做一遍,算是試驗。試驗結束,他大汗淋漓地把那女的帶到男的面前,說,沒有問題,通了。過了一個月,夫妻二人居然帶了禮來謝他,說是他們那回一回去就果真成了事,現在懷上了。他漲紅了臉不敢再看他們。他是罪該萬死,利用了革命群眾對政府的信任,應該讓革命群眾打翻在地,踏上一千隻腳,一萬隻腳。

  鎮長耐心地聽辦公室主任念完了自己的交代,停止了拗椅子,睜開眼睛,沒有像對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樣讓他把交代留在桌上,倒是隔著桌子,伸手把辦公室主任手上的那疊紙接過來,扇扇子似地搖了搖,然後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著了那疊紙。火舌沿著那疊紙的下角往上舔,一片一片燃燒後的碎屑蟲子似地飛起來。一直到快要燒到手指了,他才松了手,又看著那點紙屑燒完,收縮成一團,打了個旋飄起,才抬起頭,對辦公室主任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辦公室主任一直驚怕地睜大的眼睛裡淚水一下湧出來,一直想跪沒有跪成,現在「咚」地一下跪了個扎實。

  鎮長笑了笑,說:「行了,以後注意,要跟路線,不要跟人。」

  辦公室主任說:「我曉得的,曉得的。你就是路線。」

  以後的日子,鎮長就帶了那一大摞交代,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處理。自然並不是每個單位的負責人都有偷雞摸狗的劣跡,但這些人也都搜腸刮肚地寫了些平時吆五喝六,好吃懶做的事來湊成交代,鬥私批修總之很徹底,只求儘早出那祠堂門。鎮長一律拿了對付辦公室主任的方式加法炮製,當了各人的面燒了各人的材料。他說,他要著的就是各人的態度,各人今後的工作。至於過去的賬,一筆勾銷了。

  但有一個人,他沒有放過。他把婦女主任的交代作為揭發報到縣革委。全國上下都正在落實新發佈的最高指示,檢查知青工作,就等著要一個典型。副鎮長剛好撞到槍口上,問了個姦污女知青的罪,抓起來判了重刑。依縣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殺頭的。好歹副鎮長在縣裡有些根基,許多人冒險說情,才保住性命。

  婦女主任自然在鎮上呆不往,回城去找了個工人下嫁,隨後就調去了丈夫的那個燒磚瓦的工廠。

                             四


  然後是鎮長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日子。

  省革委主任是個極有雄心也極有膽略的人,抓工業抓農業都有許多驚世駭俗的創造。鎮長的真正發跡,就得力于這創造。

  根據我們這個農業省丘陵山地多的特點,省革委主任親自確定了一個改天換地的戰略,概括起來是個順口榴:「八字頭上一口塘,周圍栽樹滿山崗,中間一條機耕道,新村建在山邊上。」就是在兩條山丘的上方攔壩築水庫,水庫下邊的田坎中間修機耕道。先前田壟中間的村莊全部拆遷到山丘腳下去,建成像軍隊營房一樣整齊的「新村」。簡稱「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進行了全省的動員佈置,社社隊隊都必須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論處。

  小鎮除了鎮子之外,就有一個種蔬菜的農業大隊,而且在平販上。沒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頭上一口塘。但鎮長還是召開了全鎮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戰略部署動員大會,鎮長說,搞不搞是態度問題,搞成什麼樣,是水平問題。沒有山,建不了塘,機耕道總可以修的,新村總可以建的。

  一散會,就讓人按事先畫好的機耕道,新村規劃圖打石灰線。線一打出來,就讓人動手,邊拆舊屋,邊做新屋。那個農業大隊一時雞飛狗跳,煙塵滾滾。卻有一個村子沒有動靜。這個村子還恰恰緊挨著規劃圖上的機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這村人所以這樣膽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為一個寡婦做了他們的盾牌。這寡婦的屋子立在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壓著那條按規劃圖打出的石灰線。寡婦是新寡,男人害病,沒有錢住醫院,在家裡拖了幾個月死了,給寡婦留下了六個兒子,最小的還在懷裡吃奶,最大的剛剛挑起一擔糞。

  鎮長聽說居然有人敢對抗,便帶上民兵跑了來。寡婦面對氣勢洶洶的鎮長和把槍端在手上的民兵,全無懼色。幾個兒子部擠在她身邊。她一手摟著吃奶的兒子,一字擋定了自己的屋門,說,橫直是死,你們有種就把老娘一家人連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圍上來,看鎮長怎樣唱這台戲。

  鎮長的癩痢頭漲得通紅,眼角很有力地彎下來,射出凶光。

  「真不走?」

  「不走!」

  「還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

  鎮長咬了咬牙,後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幾個民兵圍上去,把寡婦一家人一個一個地從屋門口扯開。寡婦一家人殺豬似地嚎叫起來,罵聲哭聲驚天動地。寡婦滿地打滾,「畜生」「癩痢」罵個不休。圍觀的人中,幾個年輕的血性湧上來,齜牙咧嘴地想要衝出來拼命。鎮長喝道:哪個敢動,動就開槍!年紀大些的趕快靠攏把那幾個年輕人擋了起來。鎮長回頭,向一台早已停在那裡待命的拖拉機揮了揮手。

  馬力很大的「東方紅」轟轟地冒著黑煙,履帶沉悶地格拉格拉響著,好像是從每個人的胸口軋過。寡婦的那幢茅草蓋頂的土坯屋幾乎聽不見聲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轟而散,曉得是再沒有理可講了,都回去搶自家的東西。想讓這樣一個哈巴癩痢發善心,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鎮長並沒有讓拖拉機繼續推下去。他對生產隊長說,去,叫他們莫慌,不作對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婦一家人則被關在生產隊的倉庫裡。寡婦已經聲咽氣短,依舊掙扎著要尋死覓活。鎮長讓人把她的手腳捆住,系牛一樣系在柱子上。跟寡婦一樣捆住的,還有她那個可以擔起一擔糞的大兒子。

  夜裡,鎮長一個人摸到倉庫來,讓把守的民兵開了門,交待他不要讓別人進來。自己進了倉庫,又隨手把門帶上。

  倉庫裡的情形很狼藉。寡婦的幾個兒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樣被捆著,吃奶的那個白天已經被民兵抱走,其他幾個兒子橫豎亂躺在地上,滿頭滿臉烏黑,都沉沉地睡著了。有一個忽然翻動了身子,嘴裡咕噥了一聲,似乎是喊餓。白天讓人送來的飯菜仍七零八落地擱在地上,一口沒有動過,早已冰冷了。顯然是寡婦有過絕食的命令。寡婦的大兒子是醒的,看見鎮長進來,肩膀動了動,又無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鎮長進門的時候,坐在地上的寡婦大約是睜開過眼睛的,但現在她頭歪著,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明顯在極力控制自己。從梁上懸了的那盞馬燈離她的頭不遠,燈光亮亮地照著她的臉。那張臉枯黃而憔悴,像一張幹縮的貼上去的紙。但她的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緊張地顫動,裡邊有一股凝聚的極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湧,卻不是眼淚。

  鎮長垂了頭,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寡婦面前。

  「嬸娘!」他輕輕地喊,「我對你不起。」

  寡婦睜開眼睛,狐疑地看著鎮長。

  鎮長避開她的眼睛,看著地下,繼續說:「我也是沒有法子。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我不曉得我們瞎辦不得麼!現在上頭叫辦,你不辦,是要法辦的。法辦了我一個人不要緊,你們到頭還是躲不過這一劫的……」

  寡婦往前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帶血的痰吐到鎮長的額頭上。

  帶著濃血的腥臭的痰慢慢地流下來,流進眼窩,又順著鼻樑流到嘴唇邊上。鎮長任它流,不擦。

  「有氣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踐自己。死鬼給你留了群崽,這就是寶,不要幾年,他們一個個就會像扁擔一樣站起來了。」

  寡婦重又閉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卻不再抖動了。「嬸娘!」鎮長又喊,「我是為你好,拆了舊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讓隊裡做,不要你出錢。幾個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給你們送口糧。我活著在,你們就死不了。」

  寡婦第二天就帶著大兒子上工了。大家都覺得蹊蹺。寡婦原是三番五次地真的尋過死的,現在卻安靜下來了。日子不鹹不淡,都很硬紮地拖著,寡婦本來話就不多,鎮長那天夜裡又交待過,他許的願,地不要在外頭說。自古救急不救窮,他就是一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的。

  鎮長的話都作了數。新村建好之後,在生產隊的新倉庫邊搭了兩間披廈,安置了寡婦一家。鎮長如期給寡婦一家送了幾年米,回回都是夜裡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婦那個吃奶的兒子都上隊放了牛。鎮農業大隊吃的是定銷糧,鎮長背的米,都讓糧站用自己的名字記在賬上,到他下臺的時候,糧站舉報了這筆貪污糧。寡婦那時候正有一個兒子要去當兵,怕政審不合格,不敢出頭給鎮長說話。便讓大兒子湊了錢,夜裡送到鎮長家屋去,讓他去歸還糧款。鎮長不收,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了了這回事,我不還是個罪人?一直到鎮長死了,寡婦熬不過良心,到墳上燒紙錢,才把這些哭訴出來。只是這時候說什麼也都晚了。

  鎮長落個很慘的下場,是很多年後的事。當時他是紅得發紫的。新村建好之後,全縣都到小鎮來開了現場會。縣革委主任把這裡的經驗總結後又專門報告了當省革委主任的老首長,引起了老首長的極大興趣。接著又在小鎮開了全省的建新村現場會。省革委主任帶了隨員。記者以及全省各縣的革委會主任浩浩蕩蕩幾百人到小鎮來,把鎮裡鎮外壓得塌了三寸。鎮長先是成了省勞模接著又成了全國勞模。省報和全國的大報都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那顆疙裡疙瘩的癩痢頭經過很巧妙的洗印處理,竟反而有了幾分藝術效果。

  但這回的現場會也差點惹出大禍。

                             五


  原說是視察了新村,在現場會開始時作完指示就到市里去的,但講話的時候,話筒突然沒有了聲音。省革委主任摜下話筒,回過頭就要發作。正在主席臺後側照應擴音器的鎮廣播站播音員趕緊跑出來,抓過話筒連拍了幾下,仍是沒有動靜。她很尷尬,一時慌了手腳。整個會場的氣氛也一下僵住,似乎是等待著一場戰爭的爆發。

  省革委主任的臉色卻不知為什麼重又容光煥發起來。他和顏悅色地對可憐巴巴的播音員說,小鬼,下去吧,我講話本來不需要擴音的。接著他就大了聲講起話來,並且越講越有興致,幽默風趣,妙語連珠,不時引起滿場的笑聲和鼓掌。

  吃過飯,省革委主任竟不走了,對鎮長說,讓廣播站那個小鬼來,我想跟她談談。

  讓人敬畏的省革委主任在位不久,全省各級領導就曉得了他的一個極有個性的嗜好,就是每到一處就要找些好看的女孩子進行革命教育。他雖然年過半百,但精力旺盛得嚇人,白天不論怎樣辛苦勞碌,這教育還是要通宵達旦的,一點不知疲倦。他抓這教育同他抓革命、抓生產一樣都是極有魄力的。就有了種種傳言,說是省革委主任到了哪裡,哪裡的母雞都要趕緊穿褲子。都說這是階級敵人用心險惡的攻擊,但私底下大家又都把這攻擊一遍又一遍用心不險惡地重複,還加了一個形象的描繪,說是「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

  鎮長說,那太好了。省革委主任要在小鎮過夜,要對播音員進行革命教育,無疑是對播青員最大的鞭策,最大的鼓舞,也就無疑是小鎮廣大革命幹部和革命人民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幸福。我馬上去作安排。鎮長欣欣然、躍躍然,受寵若驚。

  然後他就陀螺一樣在鎮革委的院裡院外轉起來,收拾省革委主任一行過夜的房子和床鋪;吩咐準備省革委主任一行的夜宵;佈置保衛省革委主任一行的民兵崗哨……省革委主任很感動說,你歇著吧,忙活一天了,把那小鬼給我叫來就行啦。

  「好的,就來了。」

  鎮長一邊雷厲風行地調度,一邊利落幹練地應諾。

  但是鎮長再次出現在省革委主任面前的時候,仍是一個人。

  「小鬼呢?」

  省革委主任顯然有些不悅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工作,結果卻老是這麼一隻可惡的癩痢頭在他面前進進出出。常常有這樣的情況,許多下級幹部以為只要自己忠心耿耿,盡心盡責就能討上級領導喜歡,卻往往因為抓不住上級領導的主要意圖而總是搔不到領導的癢處,反而更添了領導的心理負擔,使得種種殷勤,種種辛苦都成為一場白忙。更嚴重的甚至招致了領導的怨恨。因為領導的有些心思是要靠下級去領會而不便明確指示的。一個下級幹部乖巧不乖巧,能幹不能幹,要害和標誌常常就在這裡。

  鎮長自然不是不乖巧,不能幹的人,只是這一回,他實在無能為力:他去找鎮廣播站播音員的時候,才聽說,僅僅在約五分鐘之前,播音員搭了一輛拉貨的便車,匆匆趕去了城裡搭火車。當時她剛剛接到從上海老家打來的電報,祖母病危,讓她速歸。她甚至來不及向鎮長當面請假,寫了張假條連同電報一起讓人帶給鎮長,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公路上搭車去了。

  鎮長現在帶來的,就是這張電報。他請示省革委主任要不要過目。那上面還留著一個上海女孩子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免不了要用的護膚脂的溫柔氣息。

  省革委主任銳利的眼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鎮長,什麼話也沒有說,徑直從鎮長身邊走過,走到門外,喊了一聲什麼人,就逕自走到了鎮革委的院子裡。

  幾輛從省城開來的吉普車很快就轟轟地吼起來,雪白刺眼的車燈橫掃著鎮革委的院子。隨後車隊就向鎮外的黑暗風馳電掣似地撲去。

  被省革委主任拋下的鎮革委的一院子人都呆了,弄不清省革委主任為什麼忽然作了戰略轉移;來的時候轟轟烈烈,小鎮一時間福星高照;走的時候陰陰森森,小鎮似乎要大難臨頭。這樣的跌宕起伏,反差實在是太大太猛了。小鎮人見的世面、經的事少,受不得這樣的驚嚇。

  鎮長倒是很安然,說,首長就是這樣火爆的性格,工作作風一向潑辣,這在全國都是很有名的。真要有什麼什麼也是我擔著,沒有你們的事,各人回去吧。

  後來果然也真沒有什麼事。鎮長和小鎮都依舊是全省的先進典型。鎮長後來還是依舊多次出席了全省、全國的各種表彰會、講用會、經驗交流會。省革委主任也沒有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對他生出什麼隔閡。證明是,鎮長後來還特地從省城帶了一張省革委主任在一次會議上單獨接見井同他親切交談的合影的放大照片回來。那照片用鏡框鑲了,掛在鎮革委會議室主席像的下邊。不過,再後來,這又成為鎮長上了反黨賊船的鐵證。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離去給小鎮留下的謎,也是在鎮長下臺後解開的。

  先是鎮郵電所的所長揭發鎮長曾經讓他給鎮廣播站播音員——那個上海女知青出一張假電報,讓她回上海。當時的小鎮郵電所還沒有直接的電報業務能力。外地來的電報先打到城裡的郵電局,再由那裡掛長途到鎮上,鎮郵電所記錄後再送交受報者。但那天城裡並沒有電話來。播音員上海家裡的那個電報,電文是鎮長在電話裡口授的。他當時想問,鎮長說,你莫管,照記就是,記了,親自送到播音員手上,不准再對別人說這回事。你要誤了事,我法辦你。郵電所長說,那時候,這個臭癩痢在鎮上一手遮天,我給他嚇住了。今天終於可以伸張正義,水落石出了。

  專案組把這件事單獨立了一個案,口授電報的事。鎮長供認不諱。他並且補充說,播音員祖母生病也是事實,只不過老人家早已癱瘓在床。另外,那輛貨車,也是他臨時安排的。後來,那個播音員從上海回來,同樣是他寫信通知的。回來的當天,他就給了她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推薦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續都是在他的監督下閃電式地辦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美術院校,播音員沒有幾天就永遠地從鎮上消失了。

  專案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個前鎮廣播站播音員出旁證,證實了上述的種種。正在上大學的播音員只是一直沒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鎮長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告訴她家裡會有電報來,讓她接到電報馬上動身,到鎮街口的那棵樟樹下面去,那裡會有一輛貨車等她千萬不要猶豫。鎮長說,你什麼也不要問,走你的就是,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著,什麼時候回來,我會給你去信。你要不聽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鎮長當時的樣子又神秘又緊張。播音員雖然有些糊塗,但讓她回上海總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鎮長又來信,讓她回小鎮辦理上大學的手續。她就趕緊去了,又快快地回上海了,就是這樣。至於鎮長那天為什麼匆忙讓她去,她後來一直也沒有問,也沒多想,因為沒有必要。她覺得這個鄉下人樣子難看死了,心腸倒蠻好的。問到她曉不曉得鎮長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她笑一笑,說:「誰曉得!」臉上分明現出上海人常有的優越,意思很明白的:我這樣一個上海女子,能不讓男人喜歡麼?而且是那樣醜的一個外省鄉下人!給人的感覺鎮長是打了她的主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

  這樣倒使鎮長得了一個解脫。專案組原是想從中間出鎮長同播音員的私情的。看這種情形,委實也不像。回來再向鎮長作最後核實,問他為什麼對播音員那麼關照,鎮長說,你們想是為什麼呢?你們怎樣想怎樣寫就是了。結論橫直是你們做的。

                             六


  鎮長的輝煌很短促。像掃帚星劃過小鎮的空中。

  先是中央的林彪,接著是省革委主任,接著是縣革委主任,接著是鎮長,一個一個地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就像他們當初理直氣壯地把別人押上歷史的審判台一樣。據說,他們竟是串通好了謀反的。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是戰略工事的一部分。他那回來小鎮,主要是來看地形的,計劃在小鎮修一個地下指揮所,那天晚上說住下又突然撤走,就是為了保密。總之事情很嚴重,很可怕,大家這才曉得,一個臭癩痢當初能那麼不可一世,原來竟有這樣的背景,也就激起大家無比的痛恨,聲討起來一個個義憤填膺。

  但這個「臭癩痢」卻滿不在乎,開批鬥會的時候,他依舊像先前做鎮長時一樣神氣活現。

  一上臺,他跪下一條腿,另一條腿伸著,兩條手臂平展著。主持人喊:「你起來,我們不搞體罰。」他說:「我自己罰自己,跟你沒有關係。」主持人說:「你這樣子是什麼意思?」他說:「你這還看不出來?我沒有文化的都認得:一個頭,兩隻耳朵,平伸兩隻手,伸條腿,跪條腿,這不是個『光』字麼。不過不是光榮的『光』,是光卵一條繩的『光』,如今我光卵一條繩,什麼都不是了,甘心情願接受批鬥。」大家聽了,又看他怪模怪樣,想笑又不敢笑,就開始揭批。

  鎮食品站的站長上去說:「你當個鎮長,專搞特殊化,回回買肉,精的不要,肥的不要,專要豬頭肉。鎮上一個月才供應幾頭豬?一頭豬有幾兩豬頭肉?你回回只要豬頭肉,別個吃什麼?要是讓你這樣的人篡黨奪權的陰謀得逞,勞動人民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才怪哩。」說著狠狠地跺了跺腳,高呼:「我們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

  在台角上的鎮長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食品站長,說:「你是表揚我還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精不吃肥只吃豬頭肉的人?我是窮得沒有法子啊。你要喜歡,二回我拿豬頭肉跟你換精肉肥肉,你只莫加收我的錢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食品站站長給他說得噎住,一時不曉得怎樣回復。主持人就及時地喊:「下一個上來。注意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要說大是大非問題,敵我矛盾問題。」

  「我來!」

  下面一個人奮勇地應了一聲,挺身而出,是鎮革委辦公室主任。

  辦公室主任先前是跟鎮長跟得最緊的一個。大家人前人後叫他做「鎮長的吊刀」。他並不惱火,反而樂意,說是「跟路線」,一臉的自豪。鎮長也是少不得他的,鎮長走到哪裡都喜歡講話,講話便少不得槁子,稿子都是由辦公室主任寫。寫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分量,再看看頁碼,好幾十頁,就說要得!

  但是,其實,再短的稿子,鎮長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幾歲才去上小學,上了沒有幾年,家裡沒有口糧了,就又回去種田。他膽大。他那個山裡沒有學校,他居然敢辦學,一個人當校長當老師——當老師又教語文、又教算術、又教畫、又教體育、當夥頭、當打鐘的。當了幾年,教出些什麼桃李自然是天曉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調到公社做幹部。文化革命,他那個公社造反最早。司令自然是他。他把公社機關所有的公章用麻繩串成一串,當褲帶系在腰上。大約是因為大家都曉得十個癩痢九個哈,居然當地沒有人敢另立山頭跟他對抗。有幾個人背後嘀嘀咕咕過幾回想想還是覺得惹不起癩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幾年,別的公社都犧牲了人,他那個公社連武鬥也沒有發生過。癩痢也就因此顯得出類拔萃,然後就成了鎮革委主任。唯一可惜的是字依舊是認得不多,跟鎮長的身份遠不相稱。但是他決不肯因此跌價,稿子總要有一定厚度的,因為那是鎮長權威的體現。至於念不全,他有法子解決。

  那法子很簡單,就是將稿子複寫成兩份,他拿一份,另一個字認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報告的時候那個人就站在他身後,遇到有他不認得的字(預先看一遍做好記號),就給他提詞。本來這不失為一種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時候報告作到興頭上,他就顧不得聽人提詞,依舊信口開河地念錯。好在他不怕出醜,別人要是糾正了,他馬上又改回來。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後邊提詞的人趕緊輕輕地糾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聽見了,就放下手上的報告稿扭回頭大聲問:「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過頭,對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人說:「我剛才念錯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對他念錯字別字,大家開頭常笑,後來見他坦白得可愛,就笑不起來,反而覺得他人實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對待自己的癩痢。別的癩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設法捂著,他則一年四季從不戴帽子,就那樣暴露著,炫耀似的。

  辦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時候,鎮長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幾年,這種人見多了。

  辦公室主任的揭發主要圍繞著鎮長作過的報告裡的黑話,都是些大歌大頌「四人幫」及其爪牙的話,這些話都有文字根據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麼會上的報告。辦公室主任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鎮長起先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聽久了,好像有些煩,就說:「那些話都是你寫的,我不過就念念罷了,還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總要擔當一半,莫往我一個人頭上栽贓,莫牆倒眾人推喲。」

  辦公室主任給他說得尷尬,站在臺上臉紅一下,自一下,憋了好久,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到如今你還敢強辯,你有兒個腦袋!」

  鎮長低了頭,咕噥說:「我有幾個腦袋!我要有幾個腦袋,還會要這個癩痢頭麼?」

  雖然是咕噥,但聲音大家都聽得見,不由哄笑起來。主持人趕緊抓起話筒喊「嚴肅些,嚴肅些」,卻自己也終於忍不住笑了。

                             七


  對鎮長的處理沒有批鬥時以為的那麼嚴重。到底只是個基層幹部,紅是紅過,卻同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沒有什麼非法的組織上的瓜葛。但已經批鬥成敵我矛盾了,總不能一風吹,就下到蔬菜大隊去勞動。鎮長自然不當了,但工資還在鎮上拿。先掛起來再說。

  這一掛掛了有六七年。這期間,不管是鎮上的還是外面趕到鎮上來的受了冤枉的大幹部、小幹部都落實了政策;以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寫了電影、電視和小說的文人許多出了名,還沒有聽到他有工作變動的消息。那個年輕人寫的獲獎小說裡關於鎮長迫害老幹部的事,自然跟他沒有關係,因為他不在位上。但小說出了名,大家便都對號入座,把那個該死的「鎮長」安到他頭上。因為只有他在背時。他有怨氣,也是自然的。但他卻並不是一個記恨別人的人,那回在橋頭跟那個春風得意的小人物偶然相撞,他那些話,其實井非特地找人麻煩,心裡未必有什麼惡意的。

  這可以從他後來說的話裡得到證明。

  那之後不久,他就死了。他隨拖拉機進城去送菜,中間有段山路,是個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機翻到山坡下,把幾個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裡邊。他和生產隊的一個副隊長把拖斗前邊有抓手欄杆的地方讓給了幾個女社員,兩個人坐在旁邊的車幫子上。車子一翻,車幫子就橫著壓在他們身上。那個副隊長當時就死了。他送到鎮醫院還活了幾天。死之前他不知為什麼特意提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個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電視、電影上能讓一般觀眾覺得臉熟的演員了;另一個就是那個寫小說的人,如今是雜誌報紙上常常出現名字的作家了。一個他拼了命救過;一個他做過墊腳石。好歹這鎮上也出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好像這些都成了他的什麼榮耀。這使大家很是為人性的弱點感慨。人終是不甘心寂寞的,像他這樣一個人,早已一文不值了,卻到死還要把自己同一些名人攀扯上。這些名人其實同他八竿子也搭不到邊的。

  那位女明星曾經到鎮上來過一回。他們要拍一部電視劇,裡邊也有一個像法國的《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那樣的角色,內心美好,外表奇醜。他們在上海當地找了好久都沒有物色到理想的人。最後女明星忽然想起了她插隊地方的鎮長。當時他還沒有死。一夥人風風火火跑到鎮上,一打聽,「鎮長」在下邊監督勞動,懊喪不已,後悔當初沒有先打個電話來問問情況,弄得白跑這麼一趟。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可白相的。

  那位作家來得晚些。那回在鎮上的小河橋頭同鎮長的遭遇,讓他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噁心,臉上由不得就發燒發燙,就像是當眾被人抽了一耳光。在省城聽說「鎮長」死了,他還恨恨的,遺憾不能鞭屍。以後年月久了,關於小鎮的記憶日漸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鎮長」和「鎮長」對他的侮辱。直到不久前,他同省城文化界的幾個朋友覺得在城裡呆得有些膩了,想尋一處偏僻鄉村找一點回歸自然的感覺,叫做尋找「精神的家園」。其中一個人忽然想起作家發軔的小鎮,幾個人就雀躍起來,說是去訪一訪作家的故居。結果幾個人同樣是大失所望。

  十幾年之後的小鎮,早已面目全非,鎮上先前排列著古舊雕樓的老街早已拆了個精光。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質水泥和等外瓷磚敷就的店鋪門面。鎮外的小河早已乾涸(據說是由於上游辦了工廠,抽多了地下水的緣故),卻造了粗蠻的水泥大橋,叫「長虹臥波」,那幾個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庸官的手筆,寫得極惡俗。沿河修了很寬的馬路,卻讓各類攤販擁塞得水泄不通。總之是了無牧歌的情趣。幾個人要走,又錯過了返回省城的班車。縣裡來作陪的人很慚愧,覺得對不住讓他榮幸了一回的這幫人,挖空心思想了好久說,靜穆的地方倒是有一個,就是作家寫過的癩痢山,先前那位老幹部流放的地方,那裡的樹都長起來了,成了林,不過如今那裡是鎮上的公墓區,不曉得各位有沒有興趣。

  大家說:那有什麼,愛和死本是永恆的主題。正要去感受感受死亡意識。

  癲痢山倒真是差強人意。因為其實只是一個大上坡,坡也平緩,從山腳鋪了很寬很直的水泥臺階達到山頂。頂上是造型簡陋卻不失莊重的當地烈士的紀念碑。紀念碑俯視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鎮仙逝者的歸宿。因為是新開闢的公墓區,墳塋都是近十幾年立起的,每一座都自然有修得極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極有講究的門樓。水泥、青石、花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碑上的字都燙了金或描了紅。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剝落,基石凹陷,字跡模糊的紀念碑顯得寒傖冷寂了。這現象也許並不難理解。作家自己所在的單位,辦公室破爛得像個廢棄的寒窯,宿舍卻裝磺得一家比一家豪華。作家去年到日本訪問,見到的日本國會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類私家公司的辦公樓更適合稱作宮殿。富了和尚窮了廟,看來這也是一個世界性的流行趨勢。不免喟歎一番。

  不過,整個公墓區也並非座座墳墓都那樣堂而皇之。在公墓區背面的山坡腳下,就有一座墳,沒有墓碑,也沒有草皮,光禿禿的一小堆土。從坡上流下的水把這一小堆上沖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細辨認,很難看出這是一座墳。一個人小解時偶然發現了的。這個人擇了一個高些的上堆站上去,剛好就站在了那墳堆上。那泡尿也就剛好撒在了墳頭上。

  「這好像是堆墳。」痛快淋漓之餘,他似有所覺。

  「不錯的,」縣裡陪同的那個人證實說,「就是作家在小說裡寫過的那個鎮長的墳。年年除了一個老寡婦來燒幾張紙,沒有人管的,等於野墳。」

  「你說什麼?」已經走到前面去了的作家回頭問,「哪個鎮長。」

  「就是在你小說裡跟老幹部作對的那個,」「真是他?」「真的。」「他怎麼埋在這裡?」

  「不埋這裡埋哪裡。他死的時候家裡沒有人來收屍,還是縣民政局處理的。要不,還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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