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睡得這麼久,從來沒有睡得這麼累。陸文婷覺得好像是從高高的雲端摔落下來,跌得渾身疼痛難禁,沒有一點力氣了。這突然的靜臥,四肢休息了,心也靜了下來,腦海裡幾乎成了一片空白。
多少年來,她奔波在生活的道路上,沒有時間停下來,看一看走過的路上曾有多少坎坷困苦;更沒有時間停下來,想一想未來的路上還有多少荊棘艱難。如今,肩上的重擔卸下了,種種的操勞免去了,似乎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過去的足跡,去探求未來的路。然而,腦子裡空空蕩蕩,沒有回憶,沒有希望,什麼也沒有。
啊!多麼可怕的空白!
也許,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寂寞的夢。過去,也曾有過這樣的夢,也是這樣孤獨,這樣悲涼……
那一年,她還是一個五歲的小姑娘。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媽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天黑了,媽媽還沒有回來。她第一次感到孤單、感到恐怖。她哭著,喊著:"媽媽……媽媽呀!"後來,這情景,常在她的夢中縈繞。那怒吼的風聲,那被吹開了的房門,那昏暗的油燈,是如此逼真。竟使她長久以來分辨不清,是當真入夢,還是把夢當真。
不,這一回不是夢,是真的了!
自己是躺在病床上,家傑還守在自己身旁,看,他累了。他歪倒身子靠在床沿上睡著了。他會著涼的,應該把他叫醒。可是她試了幾次,總聽不見自己的嗓音。喉嚨好像被什麼卡住了,叫不出聲來。她想伸過手去,拉一件衣服給他披上,可是手動不了,它好像不是屬自己的了。
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眼,發現自己是躺在單人病房裡。這種"特殊照顧"通常都屬垂危的病人。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怖:難道我也……
瑟瑟的秋風叩打著門窗,沉沉的夜色吞蝕著病房。她出了一身冷汗,神智反而清醒了。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切真真實實,這確實不是夢。這是生的盡頭,這是死的來臨。
死亡原來是這樣的,並不可怕,並不痛苦。它不過是生命逐漸地枯萎,意識逐漸地朦朧,它不過是緩緩地沉落,像一片飄在水中的葉兒,正隨波逝去,終致淹沒在水底。
她覺得一切都無可挽回地結束了。洶湧的波濤漫過了她的胸前,她正隨水而去……
"媽媽……媽媽……"
她聽見佳佳的呼喊,她看見佳佳沿著河岸追來。她忙回過頭去,伸開雙臂喊道:
"佳佳……我的女兒……"
流水把她席捲而去。佳佳的面容模糊了,沙啞的呼喊變成了可憐的抽噎:
"媽媽……我要梳小辮兒……"
為什麼不給她紮小辮兒呢?她來到人間才六個年頭,她對生活的希望,不過是紮上兩個小辮兒。每逢看見那些紮著小辮、系著蝴蝶結的小姑娘,她是多麼羡慕!可是,就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她都不能滿足她。她沒有時間,星期一早上醫院的病人也最多,哪怕一分鐘的時間,對她來說都是寶貴的。
"媽媽……媽媽……"
她聽見園園在呼喊,她看見園園沿著河岸追來。她忙回過頭去,伸出雙臂喊道:
"園園……園園……"
一個浪頭把她打下去,她掙扎出水面,園園已經看不見了,只有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媽媽……別忘了……白球鞋……"
各式各樣的球鞋像裝在萬花筒裡,在她面前轉開了:白色的,藍色的,高筒的,矮幫的,白色帶紅邊的,白色帶藍邊的。給園園挑一雙吧,他腳上的鞋早已破了。給他買一雙白球鞋吧,他會高興一個月。可是,頃刻間,這樣那樣的球鞋都消失了。一張張標價牌迎面打來:三元一角,四元五角,六元三角……
家傑追來了。流水倒映出他狂奔的身影。他跑得那麼急,他的聲音在發抖:
"文婷,你不能走……"
她多麼想停住,等他追來,拉自己一把。然而,流水無情,她身不由主隨波逐流!
"陸大夫!陸大夫!"
兩岸有多少人在呼喊她啊!穿著白大褂的亞芬、老劉、趙院長、孫主任,穿著病房衣服的焦成思、張老漢、王小*%,還有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病人,都在喊著,喊著。
他們在喊我?我不能走,是不能走啊!在這世界上,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了結,還有很多責任沒有盡到。我不能讓園園和佳佳變成沒有媽媽的孤兒。我不能讓家傑遭到中年喪妻的打擊。我離不開我的醫院,我的病人。離不開啊,離不開這折磨人而又叫人難舍的生活!
我不能在這死亡之水中沉沒。我要掙扎,我要反抗,我要留在人間。可,我怎麼那麼累呢?我沒有力氣反抗,沒有力氣掙扎,我正在沉下去,沉下去……
啊!永別了,園園!永別了,佳佳!你們還會想起媽媽嗎?在這生命的最後一息,媽媽是帶著對你們深深的眷戀離去的。我多麼想念你們,讓我緊緊地摟住你們,聽我對你們說:孩子啊!原諒媽媽對你們愛得太少,原諒媽媽不得不一次次縮回向你們伸出的雙臂,推開你們撲向我的笑臉,使你們在幼小的年紀就離開了媽媽的懷抱。
永別了,家傑!你為我付出了一切。沒有你,我的生活寸步難行。沒有你,我活在這世界上索然無味。啊,你為我做了多麼大的犧牲!如果允許我懺悔,我將跪倒在你面前,請你原諒,原諒我沒有能報答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體貼,原諒我對你照顧得那麼少,給你的那麼少。多少次我想著,等我稍許空一點,我要多盡一點妻子的責任,我要按時下班回家,讓你吃上一頓現成的晚飯。我要把三屜桌讓給你,給你創造條件,寫完你的論文。遺憾啊,晚了,我再也沒有時間了。
永別了,門診的病人!住院的病人!十八年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屬你們。無論我行、走、坐、臥,回旋在腦際的是你們,是你們的眼睛!你們不知道,每治好一隻眼睛,你們給予我--一個醫生,多少巨大的慰藉和快樂。可惜,這種快樂再也不會有了!
永別了,我的親人!永別了,醫院!永別了,我的病人!我是捨不得離開你們的啊!
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