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諶容著


  "陸大夫,你怎麼才來呀?"托兒所的阿姨抱怨地說。
  她沖向隔離室,只見小佳佳一個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小床上。她的小臉蛋兒燒得彤紅,小嘴唇兒張著,小鼻子吃力地扇動著,眼睛卻閉得緊緊的。
  "佳佳,媽媽來了!"陸文婷撲到小床欄杆上。
  佳佳的小腦袋在枕頭上動了動。她沙啞地喊了一聲:
  "媽--媽--,回家!"
  "回家,回家!"她急忙抱起小佳佳,轉回本院兒科看急診。
  "肺炎。"兒科的大夫同情地說,"陸大夫,要好好護理幾天啊!"
  她點點頭,給佳佳打了針,取了藥,走出兒科急診室。
  中午時,醫院安靜下來。門診的病人走了,住院的病人睡了,醫護人員也各自奔回家或者找地方休息去了。偌大的一個院子顯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梧桐樹上叫著,逍遙自在地飛來飛去。原來,在這大樓林立、空氣污染、充滿噪音的市區,也還有大自然的造物在與人類爭妍。陸文婷心中覺得奇怪,怎麼天天在醫院走來走去,竟沒有發現這裡還有鳥兒?
  她抱著孩子站在院子當中,不知該往哪兒去。回托兒所吧,想到病成這樣的孩子,獨自單單地躺在隔離室,於心不忍。抱回家去吧,下午還要上班,誰來照顧她。
  愣了片刻,她狠了狠心,朝托兒所走去。
  伏在她肩上、垂著頭的佳佳,忽然大哭起來:
  "我不上托兒所,不上……"
  "佳佳,乖,聽話……"
  "不,不,我回家!"佳佳兩腿亂踢起來。
  "好,回家,回家。"陸文婷只好抱著佳佳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從醫院到家裡,要穿過繁華的商業大街。新豎的巨幅時裝廣告,大街兩旁琳琅滿目的陳列櫥窗,以及人行道上農民自由出售的活雞活魚、瓜子、花生等等稀缺的農副產品,陸文婷都一概視而不見。自從有了兩個孩子,月月入不敷出,她就同高檔商品無緣了。此刻她懷裡抱著佳佳,心裡惦著園園,更是目不斜視,行跡匆匆。
  回到家裡,已經快一點了。園園噘著嘴說:
  "媽,你怎麼才回來?"
  "你沒看見小妹病了嗎?"陸文婷瞪了園園一眼,忙給佳佳脫了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子。
  園園站在桌邊,著急地說:
  "媽,快做飯呀!要遲到了!"
  陸文婷心煩意亂,不由地吼了一聲:
  "催!你就會催!"
  園園又委屈又著急,眼圈兒一紅,眼淚兒就在眼眶裡打起轉來。
  陸文婷顧不上去理他,走出房門打開蜂窩煤爐。封閉了一上午的煤塊已經奄奄一息,火是一時上不來了。她再掀開鍋蓋,打開碗櫥,全都空空如也,連一點剩菜剩飯都沒有了。
  她又轉身進屋,看見兒子仍站在那裡傷心,心裡感到內疚。孩子是無辜的,自己為什麼拿他出氣呢?
  近年來,她越來越感到家務勞動的負擔沉重。文化革命那些年,傅家傑的實驗室被造反的人們封閉了,他研究的專題也被取消了,他變成了"八九二三部隊"的成員。每天八點上班,九點下班;二點上班,三點下班。他整天無所事事,把全部精力和聰明才智都用在家務上了。一日三餐他包了,還學會了做棉褲、織毛衣。這倒使陸文婷免去了後顧之憂。粉碎"四人幫"以後,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傑被視為骨幹,他的科研項目被列為重點,又成了忙人。這樣,家務勞動的重擔又有很大一部分壓到陸文婷肩上。
  每天中午,不論酷暑和嚴寒,陸文婷往返奔波在醫院和家庭之間,放下手術刀拿起切菜刀,脫下白大褂系上藍圍裙。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分秒必爭的戰鬥。從捅開爐子,到飯菜上桌,這一切必須在五十分鐘內完成。這樣,園園才能按時上學,家傑才能蹬車趕回研究所,她也才能準時到醫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診室裡,迎接第一個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況,全家就有面臨饑餓的危險。她歎了口氣,從抽屜裡拿出點零錢說:
  "園園,你自己去買個燒餅吃吧!"
  園園接過錢,正往外走,又回過身來問:
  "媽,你吃什麼呀?"
  "我不餓。"
  "也給你買個燒餅吧!"
  一會兒,園園給她送回一個燒餅,自己一邊吃一邊上學去了。
  陸文婷啃著幹硬的冷燒餅,呆呆地望著這間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對於生活,她和他都沒有非份的企求。他們結婚的時候,就住在這間屋子裡。房間沒有沙發,沒有大立櫃,沒有新桌椅,甚至沒有新鋪蓋。兩個人把自己平日的被褥集中到一起,就開始了新的生活。
  他們的被褥是單薄的,他們的書籍是豐厚的。院裡的陳大媽說:"一對書呆子,怎麼過日子喲!"而他們覺得,日子美得很。一間小屋,足以安生;兩身布衣,足以禦寒;三餐粗飯,足以充饑。這就夠了。
  他們視為珍寶的,是屬￿自己支配的時間,每天晚上,這陋室裡就鋪開了兩攤子。陸文婷佔據了惟一的一張三屜桌,借助於外文詞典,閱讀國外眼科醫學文獻,貪婪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記下有用的資料。傅家傑屈居於床邊的一疊箱子上,把一本本參考書攤在床上,研究他的金屬斷裂專題。院裡那些調皮的孩子們,常常來窺探這對新婚夫婦的秘密,他們看到的總是這樣一幅夜讀圖。
  對於他們來說,能夠有一張平靜的書桌讀一點書,能夠不受干擾地開一個夜車研究一點學問,這一天就過得非常充實。儘管沒有地方給他們發夜班津貼,她和他天天工作到深夜,把一天變成兩天,從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夏天的晚上,鄰居們在院子裡乘涼。香茶、團扇,徐徐的晚風,明亮的星星,有趣的新聞,海闊天空的閒扯,都不能把這對"書呆子"從悶熱的小屋裡吸引出來。
  啊!多麼安寧的日子,多麼充實的夜晚,多麼難得的生活。它剛剛開始,卻又匆匆離去。
  兩個新的生命,相繼來到這間小屋。園園和佳佳,多麼逗人疼愛的兩個小人兒!不能說孩子的降臨沒有給這個小家庭帶來歡樂,但是,他們也帶來了混亂和災難。小屋裡擠進一張小孩床,後來又換成了單人床,幾乎沒有轉身之地了。屋內空中掛起了"萬國旗",瓶瓶罐罐堆起來。孩子的哭聲、嘻笑聲、吵鬧聲,破壞了這小屋的寧靜。
  傅家傑是體貼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塊綠色的塑料布,把三屜桌挪到布幔後面,希望能在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裡,為妻子另辟一塊安定的綠洲,使她能像以前一樣夜夜攻讀。這談何容易!
  但是,一個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國眼科醫學的新成果,怎麼能開闊自己的眼界,結合自己的臨床經驗,做出新的貢獻呢?她常常強迫自己躲在布幔後面,把自己隔離起來,直至深夜。
  當園園成為一名小學生以後,這張珍貴的三屜桌的優先使用權屬於了園園。只有等兒子功課做完了,騰出地方來,陸文婷才能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和借來的醫學文獻書籍。至於傅家傑,只好排在最後了。
  啊!生活,你是多麼艱難!
  陸文婷啃著冷燒餅,望著窗臺上的小鬧鐘:一點五分,一點十分,一點十五分了!怎麼辦?該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門診還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給誰?再給家傑打電話嗎?附近沒有電話。就算有電話,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說,他已經耽誤了十年,現在不該再占他的時間,不能再讓他請假!
  她雙眉緊皺,一籌莫展了。
  或許,一生的錯誤就在於結婚。不是人常說嗎,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那時候,自己是多麼天真,總以為對別人說來,也許是如此;對自己來說,那是決不可能的。如果當時就慎重考慮一下,我們究竟有沒有結婚的權力,我們的肩膀能不能承擔起組成一個家庭的重擔,也許就不會背起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這麼艱難!
  鬧鐘無情地滴答著,已經一點二十分了!實在沒辦法,她只好找院裡的陳大媽幫忙。陳大媽是街道積極分子,一向熱心助人。以前每遇這種情況,也多虧了這位老大媽。可是,陳大媽堅持義務幫忙,從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報酬,這使陸文婷總覺得於心有愧,也就儘量不去麻煩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只好去找這位好心腸的大媽。陳大媽滿口答應:
  "你儘管放心上班去,陸大夫!"
  陸文婷把佳佳喜歡的小人書和積木放在小枕頭邊,又託付陳大媽按時給她喂藥,便匆忙趕回醫院。
  她坐在診桌旁時,心裡還想著,一會兒跟護士長說一下,少叫幾個號,我得早點回去。可是,病人一來,這一切又都忘了。
  趙院長親自打電話告訴她:焦副部長明天入院,請她準備手術。
  秦波同志接連來了兩次電話,詢問手術前要注意什麼事項,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屬做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需要做些什麼準備?
  這使她很難回答。她做過上百例這樣手術,還很少有人向她提過這樣的問題,只好答道:
  "也沒有什麼要特別注意的。"
  "嗯--怎麼沒有什麼要特別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喲,凡事預則立。思想準備充分一些總好嘛,是不是呀?我看,還是我來一下吧,咱們當面研究一次。"
  陸文婷不得不趕忙擋駕,對著話筒說:
  "我這裡還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們到醫院再談吧!"
  "好。"
  放下這叫人頭疼的電話,她又回到診桌旁邊,一直看完最後一個病人。這時,天已經擦黑了。
  她趕回家去。走到窗戶底下就聽見陳大媽正唱著自己即興創作的兒歌:
  "佳佳、佳佳
  快長大,
  趕明兒變個科學家!"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來。陸文婷心中感激萬分,忙進屋謝了大媽,又摸摸孩子的額頭,燒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氣。

  給孩子打完針,傅家傑回來了。跟著又來了兩位客人--姜亞芬和她的愛人劉學堯大夫。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薑亞芬說。
  "你要上哪兒去呀?"陸文婷問。
  "我們申請去加拿大,護照批下來了。"薑亞芬的眼睛埋下,望著地面說。
  劉學堯的父親在加拿大行醫,陸文婷是知道的。他幾次來信要劉學堯夫婦去國外,她也聽說過。但是,他們真的要走,卻是她意想不到的。
  "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她問。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劉學堯做出輕鬆的樣子聳了聳肩膀答道。
  陸文婷盯著自己的好朋友問道:
  "亞芬,為什麼你早沒告訴我?"
  "怕你勸阻我,更怕我自己動搖。"姜亞芬仍是躲開陸文婷的目光,眼睛盯著地面,好像要把這地望穿。
  劉學堯從提包裡拿出一包一包的鹵菜,最後拿出一瓶葡萄酒來,興致勃勃地說:
  "你們還沒做飯吧?正好,我借貴方一塊寶地,舉行告別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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