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諶容著


  眼睛,眼睛,眼睛……
  一雙雙眼睛紛至遝來,在陸文婷緊閉的雙眸前飛掠而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明亮的,渾濁的,千差萬別,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閃著,閃著……
  這是一雙眼底出血的病眼,
  這是一雙患白內障的濁眼,
  這是一雙眼球脫落的傷眼。
  這,這……啊!這是家傑的眼睛!喜悅和憂慮,煩惱和歡欣,痛苦和希望,全在這雙眼睛中閃現。不用眼底燈,不用裂隙鏡,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
  家傑的眼底清澈明亮,就像天上金色的太陽。家傑的心底是火熱的,他曾給過她多少溫暖啊!
  是他的聲音,家傑的聲音!那麼親切,那麼溫柔,卻又那麼遙遠,好似從九天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飄來:
  
    我願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愛人,
  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中,
  快樂地游來遊去。
  
  這是在什麼地方?啊,是在一片銀白色的天地中。冰凍的湖面,水晶一般透明。紅的、藍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飛翔。那歡樂的笑聲啊,好似要把這透明的宮殿震穿!她和他也手拉著手,穿梭在人流裡。笑臉,一張張的笑臉,她都看不見,她只看見他。他們並肩滑翔著,旋轉著,嬉笑著,那是多麼快樂的日子啊!
  銀裝素裹的五龍亭,莊嚴古老,清幽曠寂,她和他倚身在漢白玉的亭台欄杆旁。片片雪花打在他們臉上,戲弄著他們的頭髮。他們不覺得冷,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傲視著這冷峻無情的嚴寒。
  那時她是多麼年輕!
  她沒有幻想過飛來的愛情,也沒有幻想過超出常人的幸福。從小,她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親出走,母親在困苦中把她撫養成人。她不記得曾有過歡樂的童年,只記得一盞孤燈伴著早衰的母親,夜夜剪裁縫補,度過了一個個冬春。
  進了醫學院,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鍋飯。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語單詞。鈴聲響,她夾著書本去聽課,大課小課,密密麻麻的筆記。接著是晚自習,然後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獻給一堂接著一堂的課程,一次接著一次的考試。
  愛情似乎與她無緣。姜亞芬是她同班同學,兩人同住一間宿舍。薑亞芬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一張迷人的小嘴;有修長的身材,有活潑的性格。每個星期,她都會收到不能公開的來信;每個週末,她都有神秘的約會。而陸文婷卻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她似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少女。
  當她和薑亞芬一起被分配到這所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著名的大醫院時,醫院向她們宣佈了一條規定:醫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到本院先當四年住院醫。在任住院醫期間,必須二十四小時呆在醫院,並且不能結婚。
  薑亞芬背後咒駡"這簡直是修道院",陸文婷卻甘心情願地接受了這種苛求。二十四小時呆在醫院,這算什麼?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獻給醫院!四年之內不能結婚,這又算得了什麼?醫學上有成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獨身,這樣的範例還少嗎?小陸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兢兢業業地在醫學的大山上登攀。
  然而,生活總是出人意料的,傅家傑忽然闖進了她那寧靜的、甚至是刻板的生活中來。
  這是怎麼回事?這事是怎麼發生的?她一直鬧不明白,她也沒有去鬧明白。他因為突然的眼病來住院了,恰巧是她負責的病人。她為他治好了眼睛。也許,就在她認真細巧的治療中,喚起了他的另一種感情。這種感情蔓延著,燃燒著,使得他們兩人的生活都改變了。
  北國的冬天多麼冷啊!那年的冬天對她又是多麼溫暖!她從來不曾想到,愛情竟是這樣的迷人,這樣的令人心醉!她簡直有些後悔,為什麼不早去尋求?那一年,她已在人世間經歷了二十八個春天,算不得年輕,然而,她的心卻是年輕的。她用整個純潔的身心來迎接這遲到的愛情。
  
    我願意是荒林,
  ……
  只要我的愛人,
  是一隻小鳥,
  在我的稠密的,
  樹林間做窩、鳴叫……
  
  這簡直不可思議。傅家傑是學冶金的。他在冶金研究所裡專攻金屬力學,據說是為"上天"研製新型材料的。他有點傻氣,有點呆氣,薑亞芬就說他是"書呆子"。可是,這個書呆子會念詩,而且念得那麼好!
  "這是誰的詩?"她問他。
  "裴多菲,匈牙利的詩人。"
  "真怪,你是搞科學的,還有時間讀詩?"
  "科學需要幻想,從這一點說,它同詩是相通的。"
  誰說傅家傑傻?他回答得很聰明。
  "你呢?你喜歡詩嗎?"他問她。
  "我?我不懂詩,也很少念詩。"她微笑著略帶嘲諷地說,"我們眼科是手術科,一針一剪都嚴格得很,不能有半點兒幻想的……"
  "不,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詩。"傅家傑打斷她的話,熱切地說,"你使千千萬萬人重見光明……"
  他微笑著挨近她,臉對著臉,靠得那麼近。她從未感到過的男人的熱氣,猛然地飄灑在她臉上,使她迷惑,使她慌亂。她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果然,他伸開雙臂,那麼有力地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裡。
  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她惶恐地望著這雙貼近的含笑的眼睛,張開的雙唇。她心跳神馳,微仰起頭,下意識地躲閃著,慌亂地緊閉了眼睛,承受著這不可抗拒的愛情的襲擊。
  雪中的北海,好像是專為她而安排。濃濃的雪花,紛紛揚揚,遮蓋著高高的白塔、蔥蔥的瓊島、長長的遊廊和靜靜的湖面,也遮蓋著戀人們甜蜜的羞澀。
  於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四年住院醫的獨身生活結束之後,陸文婷最先舉行了婚禮。這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誰能想到在她生活的路上會跳出一個傅家傑來?他要結婚,她怎麼能拒絕呢?你看他多麼固執地追求著,渴望著,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我願意是廢墟,
  ……
  只要我的愛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著我荒涼的額,
  親密地攀援上升。
  
  多好啊,生活!多美啊,愛情!這久遠的往事重現在腦際,使得垂危中的她似乎有了生的活力,她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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