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諶容著


  仿佛是星兒在太空中閃爍,仿佛是船兒在水面上搖盪。眼科大夫陸文婷仰臥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她想喊,喊不出聲來。她想看,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眼前有無數的光環,忽暗忽明,變幻無常。只覺得身子被一片浮雲托起,時沉時浮,飄遊不定。
  這是在迷惘的夢中?還是在死亡的門前?
  她記得,好像她剛來上班,剛進手術室,剛換上手術衣,剛走到洗手池邊。對,她的好友姜亞芬是主動要求給她當助手的。薑亞芬的出國申請被批准了,他們一家就要去加拿大,這是薑亞芬跟自己一起做最後的一次手術了。
  她們並肩站在一起洗手。這兩個五十年代在醫學院一起讀書,六十年代初一起分配到這所大醫院,同窗共事二十余載的好友即將天各一方,兩人心情都很沉重。這種情緒在手術之前是不適宜的。她記得,自己曾想說些什麼,調節一下這種離別前的慘淡的氣氛。她說了些什麼呢?對,她扭頭問過:
  "亞芬,飛機票訂好了嗎?"
  薑亞芬說什麼了?她好像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眼圈兒紅了。
  停了好久,薑亞芬才問了一句:
  "文婷,你一上午做三個手術,行嗎?"
  她回答了嗎?不記得了,好像是沒有回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刷子刷手。那小刷子好像是新換上的,一根根的鬃毛尖尖的,刺得手指尖好疼啊!她只看見手上白白的肥皂泡,只注視著牆上的掛鐘,嚴格地按照規定,刷手、刷腕、刷臂,一次三分鐘。她刷完三次,十分鐘過去,她把雙臂浸泡在消毒酒精水桶裡。那酒精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水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黃色的,直到現在,她的手和臂都發麻,火辣辣的。這是酒精的刺激嗎?好像不是的。從二十年前實習時第一次上手術臺到如今,她的手和臂幾乎已經被酒精泡得發白,並沒有感到什麼刺痛呀?為什麼現在這手好像抬也抬不起來了?
  她記得,已經上了手術臺,已經給病人的眼球後注射了奴佛卡因,手術就要開始了,這時,薑亞芬卻悄悄問了一句話:
  "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嗎?"
  啊!亞芬今天是怎麼啦?難道她不知道一個眼科大夫上了手術臺,就應該摒棄一切雜念,全神貫注于病人的眼睛,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自己的愛人、孩子和家庭。怎麼能在這時候探問小佳佳的病呢?或許,亞芬正為她將去到異國而不安,竟至忘掉了她正在協助手術?
  陸文婷幾乎有些生氣了,只答了一句:
  "現在我除了這只眼睛,什麼也不想。"
  於是,她低下頭去,用彎剪刀剪開了病眼的球結膜,手術就進行下去了。
  啊!手術,手術,一個接著一個,今天上午怎麼安排了三個手術呢?焦副部長的白內障摘除;王小*%的斜視矯正;張老漢的角膜移植。從八點到十二點半,整整四個半小時,她坐在高高的手術凳上,俯身在明亮的燈下,聚精會神地操作。剪開,縫合;再剪開,再縫合。當她縫完最後一針,給病人眼睛上蓋上紗布時,她站起身來,腿僵了,腰硬了,邁不開步了。
  薑亞芬換好了衣服,站在門邊叫她:
  "文婷,走啊!"
  "你先走吧!"陸文婷站住不動說。
  "我等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到醫院來了。"
  說著,薑亞芬的眼圈兒又紅了。她那對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是在哭嗎?她為什麼難過?
  "你快回家收拾東西吧,劉大夫一定等你呢!"
  "他都弄好了。"薑亞芬抬起頭來,忽然叫道,"你,你的腿怎麼啦?"
  "坐久了,有點麻,一會兒就好了。晚上我去看你。"
  "那,我先走了。"
  薑亞芬走了,陸文婷退身到牆邊,用手扶著白色瓷磚鑲嵌的冰冷的牆壁,站了好一陣,才一步一步走到更衣室。
  她記得,她是換了衣服的,是那件灰色的布上衣。她記得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幾乎已經走進了那條小胡同,已經望見了家門口。可是忽然,她覺得疲勞,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極度的疲勞。這疲勞從頭到腳震動著她,眼前的路變得模糊了,小胡同忽然變長了,家門口忽然變遠了,她覺得永遠也走不到了。
  手軟了,腿軟了,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累了,睜不開了。嘴唇乾了,動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裡去找一點水喝?
  她那乾枯的嘴唇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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