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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果不知道他明天來,就不會這麼心神不定了。
  穿什麼衣服呢?林雁冬一邊翻大衣櫃,一邊很生自己的氣,何必這麼費心勞神的呢,該穿什麼就穿什麼吧!衣服對人並不那麼重要,我怎麼一點兒也記不起他都穿的是些什麼衣服呢,真怪!
  儘管如此,她還是把衣櫃翻了個亂七八糟,找出了一套又一套的夏裝。這件麻紗的真漂亮,特別是它那湖水一樣的顏色,到湖區去是很協調的。不,這顏色和湖水太沒有反差了,何況姜局長他們都要去,一個機關的,幹嗎讓人覺得我今天穿得特別?
  不,這件不行,還是穿白的吧!可是,白裙子一坐那小木船肯定全完,還是找件顏色深一點的好。算了吧,根本就不要穿裙子,還是老老實實穿長褲比較實惠,上面找一件好點的襯衣就行了。
  折騰到12點,林雁冬才不無遺憾地躺下了。畢竟是年輕人,儘管心裡不踏實,還是一覺睡到等人叫才醒。睜開眼一看見望婆婆皺皺巴巴的臉,她就急了,魚似的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還直埋怨:
  「這麼晚才叫人家!」
  望婆婆哪知道姑娘的心事,莫名其妙地瞪著她說:
  「你說有事,我比平常還早叫了你五分鐘呢!」
  「五分鐘,五分鐘,五分鐘哪兒夠呀!」
  她忙忙亂亂地拽過昨晚搭在椅子背上的牛仔褲,又拿過了那件花襯衣。一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她跳起來又跑到大衣櫃裡一通亂翻,最後找了一件白綢襯衣出來匆匆穿上。
  進了衛生間,林雁冬洗了臉,又對著鏡子梳那一頭長髮。昨晚剛洗的頭,還噴了從香港帶回來的定型髮膠,今兒早起再梳就不是那髮式了,真煩人!最後乾脆用根橡皮筋一系了事。再看看表,糟,在衛生間耽誤的時間太多了,她沒顧上吃那熱騰騰的包子,騎上車就跑了。
  「帶兩個包子,班上吃去……」望婆婆追到門外。
  林雁冬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那人脾氣急,天氣又熱,肯定是一大清早從省城出發,路上車好走,三小時的路程兩小時就到了,這會兒,說不定正坐在姜局長的辦公室裡喝茶呢。
  她心裡絕對不敢承認,那一種渴望見到他的煎熬,正一刻不停地灼傷著她的自尊。她不敢承認,也不願承認,那是一種怎樣無法抑制的震動著自己靈魂深處的思念!
  啊,他要來了,終於來了。
  這一天,好像已經盼望了很久很久。是的,很久很久。他應該來的,早就該來的。他有足夠的理由來……可是,他會不會突然不來了……不,不可能,怎麼不可能呢?「臨時有個會,脫不開身」,一個電話就可以把她澆個透心涼。而且從香港回來幾個月了,快一個季度了,他就是沒有來過呀!
  他是在回避我?
  不,不可能,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我心裡……
  他真的什麼感覺也沒有?他總該感覺到一點什麼。如果他什麼感覺都沒有,那就太悲哀了。
  她飛快地騎著車往前奔,心裡翻來覆去地問著自己,沒有一個答案,直到腿累了,心也累了。
  到了局裡,把車擱進車棚,她剛推開辦公樓的大門,迎面就被姜局長那個小個兒的秘書截住。他用一口不南不北的普通話沖她喊開了:
  「怎麼摘的,你?讓金局長、姜局長他們都等你呀!」
  怎麼,他已經來了,他現在真的就坐在姜局長的辦公室裡?
  小個子秘書見她滿臉緋紅,怔怔地站著,不解釋,也不抗議,覺得自己的態度多少有點粗暴,於是緩和著口氣說:
  「你還不知道金局長的脾氣?他這人呀,說要來,可不管你什麼時候上班。今天姜局長七點半就到了。這樣吧,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去叫他們!」
  沒等林雁冬答話,他邁開小短腿兒轉身就跑上了樓。
  不一會兒,金滔那特有的響亮的笑聲就從樓梯上傳了下來。她已經看見他了,他正走到拐角處,一邊下樓,一邊回頭對身後的薑貽新說著什麼可樂的事。
  就在他剛一拐彎的瞬間,迎面正好看見站在樓下過廳裡的姑娘。
  從門外射進來的光束把她照得透亮,而她姣好的臉龐卻有些模糊。他好像沒有看見她,只一愣神,馬上就神色自如地繼續往樓下走,並且不斷回頭同薑貽新說著話,好像這輩子跟他有說不完的話。
  林雁冬不由地有些傷感。
  難道……難道這就是期待已久的重逢?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視而不見,形同路人!果真如此,又何必期待?林雁冬,難道你也正在加入那不幸的等待的行列,像許多感情不能自持的人一樣,等待那無望的幸福?啊,不,我並不是一個感情脆弱的女孩。我清醒著呢,我應該……
  下完了最後一級樓梯時,他忽然站住了,回過頭去說:
  「老薑啊,你們都忙,不用那麼多人陪我了!」
  薑貽新太瞭解這位上級了,他到市里來從不喜歡前呼後擁的,因此,他准也沒叫,只叫了一個林雁冬。一來她一直盯著馬踏湖的治理工程,二來她原本就是省局的,同金局長很熟。除此之外,就沒別人了。連自己的秘書,他都沒有讓去。
  「人不多,」薑貽新笑道,「就我們倆,再加上一個林雁冬。」
  聽到點了這個名字,金滔仿佛才看見了樓下的人。他立刻揚起手來打招呼:
  「小林啊,又要辛苦你了!」
  她綻開笑容,迎上前去。
  他走近了她,伸出手來。他的手又大又粗,握著她怯怯地伸過來的小手,像握著一隻小鳥兒,生怕傷害了似的,只那麼輕輕地一握,隨即鬆開了。
  「金局長,你來得真早。」林雁冬抬眼望著他,他好像瘦了。
  金滔卻避開著她的眼睛,反而急忙回頭問薑貽新通往湖區的那一段公路是否修好、是否堵車呀等等。
  林雁冬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她不能忍受這種哪怕是無意的怠慢,便提高了聲音,插進去說道:
  「路早修好了,金局長,就看您的駕駛技術了!」
  薑貽新還在一旁建議,是不是讓巾局的司機開車送送,這樣安全一點。可金滔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眉頭一皺,斜了薑貽新一眼說:
  「好,你的命值錢,別坐我的車。小林,你怎麼樣,敢坐我的車嗎?」
  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終於直射過來,大膽地審視著她,仿佛要把她看透;不,簡直早已把她看透。這種挑戰的目光,帶著那樣一種自信,具有難以言說的魔力,頓時把她剛才的怨氣、委屈統統一掃而光,喜悅又重新填滿了她那惶惶不安的心。
  金洞已經飛快地鑽進了自己的駕駛座。薑貽新為了證明自己的命並不值錢,也跟著鑽進了後邊的座位。那小個兒秘書見林雁冬還呆呆地傻站在那兒,不耐煩地叫道:
  「你幹嗎呢,上不上呀?」
  林雁冬兩步跑到車前時,只見金滔彎過身子伸過一條長胳膊拉開了前邊的車門,同時喊了一聲:
  「坐前邊帶路!」
  這一聲命令,使她拋棄了最後的猶豫,別無選擇。等她鑽進車裡,剛關好車門,還沒扭過頭來時,車已經開動了。
  她側臉望了他一眼,只見他全神貫注著前方,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掃到兩旁。不過,又一道命令下來了:
  「系上安全帶!」
  她乖乖地系上了安全帶。薑貽新也不是頭一回坐他開的車,此時倒是悠然自得地靠在了後座上。聽到這話,他抬起了身子,把兩個胳膊肘趴在前座的後背上,笑問道:
  「金局長,我看您是有開車的癮吧?」
  「當然!幾天不開車,手就癢癢。」
  「要是我們的領導都會自個兒開車,那能節省多少人力啊!」林雁冬也插了句嘴。
  「這也不難。只要下個文件,不會開車的不能當官兒。你看吧,就都會了!」金滔自己坐好,朝後邊扭了扭頭,問道:「想聽點什麼?」
  「有京戲的帶子嗎?」
  「抱歉,沒有。」
  「有什麼?」
  「流行歌曲。」
  「呵!金局長,」林雁冬笑道,「您也喜歡聽流行歌曲?」
  「怎麼,不可以?」金滔笑答道,「流行歌曲又不是你們年輕人的專利。」
  「您喜歡誰的歌?」林雁冬一邊問,一邊已經打開車上的雜物箱,伸手去翻盒帶,拿了一盒舉在手上,笑嘻嘻地又問,「你喜歡聽鄧麗君?」
  「怎麼,不允許?」
  「軟綿綿的,我不愛聽。」
  「我倒覺得她咬字清楚,嗓音圓潤,蠻有味道的。」金滔一點不帶玩笑地說,「人的生態環境,也跟地球一樣,需要一種調節機制。工作那麼緊張,忙了一天,聽一點軟性歌曲,調劑調劑,很好嘛。」
  「你就不怕受糜糜之音的腐蝕?」薑貽新探著頭眨巴著眼笑問道。
  「笑話!」金滔哈哈大笑,「鄧麗君的歌算不算糜糜之音,還兩說著。就算是糜廉之音吧,共產黨員,聽了兩首糜糜之音就被腐蝕了,這種共產黨員可就太不結實了!」
  車到了城外的一個十字路口,正好被紅燈攔住,金滔把兩個胳膊擱在方向盤上,徵求意見似地問道:
  「小林,你說我們是該往左呀還是該往右?」
  「咱們不是去馬踏湖嗎?當然是往右!」林雁冬有點奇怪,他老家是馬踏湖的,他能不知道方向?
  「啊!」他回過臉去,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一時真記不起來了。
  綠燈亮了,車又開動了。
  「雖說馬踏湖是我老家,上了大學以後也就很少回來了。」金滔手扶著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方,不慌不忙地一邊穩穩地開著車,一邊聊開了,「第一次回來還是『文革』那會兒,馬踏湖早就是污水湖了,不長葦子,不產藕。我跟縣裡說,馬踏湖再不治理不行了。當時,縣裡的領導哪有什麼『環保意識』?他們滿腦子是階級鬥爭,根本聽不進去。」
  車子向右,拐人了一條窄小的路。
  「金局長,你可小心點,」薑貽新提醒說,「那邊正修路,車都擠這條路上了。」
  「你放心吧,」金滔接著說他的,「第二次回來已經是1982年了。老薑,沒有錯吧?是1982年,我記得,你剛上臺。」
  「對」
  「那次回來,可把我氣壞了,也急壞了。」金滔側臉對林雁冬說,「你知道怎麼回事?馬踏湖不但沒有治理,縣裡還火上加油,建了個小電鍍廠,而且沒有任何一點汙水處理措施,就讓大量的氰化物暢通無阻地往馬踏湖裡排,這不是活活的要人命嗎?我讓縣裡立即把電鍍廠停了,他們捨不得,說是縣財政就指著它了,好不容易有了個能掙錢的廠子,萬萬不能停。把我氣了個眼發黑,回到市里我就參了他們一本。」
  「您還不知道市長怎麼跟縣裡做工作的吧?」
  「這我倒沒打聽,反正……」
  「市長說,我勸你們少惹那個金滔!」薑貽新笑道,「遇上他,你就老老實實按環保條例辦吧,別想鑽什麼空子。金局長,還是您厲害!」
  「不是我厲害,」金滔搖晃著腦袋,有點洋洋得意地瞥了鄰座一眼,笑道,「那是你們市長有文化,有保護環境的覺悟。」
  「第三次呢?」
  林雁冬側身盯著金滔的臉,認真地聽著。她很喜歡他那種一邊開車一邊神侃,從容不迫,滔滔不絕的瀟灑勁兒。
  「第三次就是來審定治理規劃了吧?」金滔從返光鏡裡看了看薑貽新說,「那一次最大的收穫就是定下了治理的技術方案,修築涵洞,引進晏河水,給馬踏湖來個大換血。好傢伙,爭了兩天兩夜,你們姜局長嗓子都爭啞了,最後用胖大海救的駕!」
  「那次會開得好,真叫各抒己見。」薑貽新好像還沉浸在當年熱烈爭論的會議氛圍之中。
  「可惜,方案有了,沒有錢,開不了工。」金滔盯著前邊擋道的一輛牛車,按了按喇叭說,「這就是環保工作者的悲劇,也是國家的悲劇,人民的悲劇。」
  一席話,使這小小的車廂頓時沉寂了。
  太陽已經高高地升起,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漸漸地多了起來。趕牛車的老漢好像已經給日頭曬得昏昏沉沉的,壓根兒沒有聽見後邊的喇叭聲響,牛車仍然晃晃悠悠地擋著道。
  金滔想超上前去。無奈對面進城的車輛連綿不斷,前邊的牛車又不讓道,急得他不停地按喇叭。
  「老爺子可能是個聾子,」姜貽新俯身說,「得了,跟在他後邊慢慢往前蹭吧。」
  「那怎麼行?汽車踩著牛車的步子走,還搞什麼現代化!」
  金滔全神盯著對面來車,終於瞅到一個空檔,馬上搬動方向盤,車身猛地一扭,魚似地超到牛車前邊去了。
  薑貽新松了一口氣,把身子往後一放,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
  「您開車的技術真不錯。」林雁冬小聲說。
  「開了這麼些年,不是本行也算本行了。」金滔也把聲音放低了。
  「您怎麼想起學開車呢?」林雁冬的聲音近似耳語了。
  金滔回頭看了看薑貽新,覺得他快睡著了,好像為了怕驚醒他,也把聲音壓到最低度說:
  「不是我想學,是『文革』那會兒,造反派對我的『培養』!他們說我是『修正主義苗子』,把我打人司機班,『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我就好好接受吧,就學會開車了,不過沒拜師,是偷偷學的。開的還是大卡車呢,不簡單吧?」
  「壞事變好事。」林雁冬笑了笑。
  「沒錯,」金滔點了點頭,「自己開車,好處多著呢。第一、方便。省得到了一個地方,老想著司機還在外邊等著,心裡老不踏實。這第二嘛,」他沖她這邊飛快地扭頭擠眼一笑,「萬一不幸又趕上搞運動,也省得人家給司機出難題,查這查那的逼得人家要死要活的。」
  「您真逗!」林雁冬抿著嘴。
  「不說點笑話,這一路上還不悶死?」金滔沖她做了個怪相。
  這種幾近竊竊私語的交談,那麼神秘,那麼溫馨。林雁冬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從未有過的快樂。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正好向他提出那個考慮已久的問題……可是,他會答應嗎?會同意把我調回省局去?不,他不會的。當初,就是他下令調我到市局來的。他可能會認為我不安心工作,認為我工作有問題……
  可是,此時不談,還能有機會嗎?
  機會已經沒有了。
  「第四次呢……」後座上傳來薑貽新含糊不清的聲音。
  「什麼第四次?」金滔笑道,「老薑,你夢見周公了吧?」
  「沒有,我聽著你們說話呢。」薑貽新睜大了眼睛說,「不是說你第四次回馬踏湖嗎?」
  「對,第四次回來,是前年的事,馬踏湖的治理工程終於開工了。以後,就沒有來過,連竣工我都沒有來。」
  「您早該來看看。上個月市里在馬踏湖開環保現場會,巾委讓我打電話請您,您也不露面!」
  「官身不自由哇,正碰上省裡有個會,想來也來不了呀!」金滔歎了口氣,不說話了。
  車子無聲地向前駛去。
  真是省裡有會嗎?林雁冬看了金滔一眼,總覺得未必是真的。
  小車拐上了一條土路。忽然,一大片荷花光彩照人,在路的兩旁出現了。馬踏湖以它迷人的風姿,妖妖燒燒地站立在他們的面前。
  「到了?」林雁冬喊了起來,怎麼今天這路變短了?
  姜局長不明白她喊什麼,笑道:
  「可不是到了嗎?荷花都看見了嘛!」
  「咱們在哪兒下車?現在就下去看看怎麼樣?」金滔像孩子見了玩具似的迫不及待,準備把車停下來的樣子。
  林雁冬一聽就急了,說:
  「不行,縣裡的人在招待所等著呢!」
  金滔很不情願地拉長聲答了一句:
  「好吧,上招待所!」
  果然,小車剛在招待所的門前停下,馬踏縣四套班子的頭頭——新提拔的書記、縣長,新當選的人大常委會主任、政協主席,還有縣環保局的領導幹部,都笑容滿面地從那漂亮的小樓裡跑了出來。一陣握手寒暄之後,年輕的縣長就把客人往樓裡讓。
  金滔沒有往裡走,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說:
  「不進樓了吧,咱們光看湖去!」」
  縣長雖是新提的,接待各級領導已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他忙誠懇地笑著建議:
  「金局長,還是請先上二樓,我們彙報彙報情況,再看看我們新錄的錄像片,是請省台幫著搞的,錄得不錯……」
  「看錄像片兒?哈哈!」沒等他的話說完,金滔就哈哈地笑了起來,用長胳膊沖四外指點江山似的一揮,說道,「放著這麼好的真相不讓我們看,讓我們看錄像,轉手貨,虧你怎麼想得出來!」
  縣長給弄得很下不了臺。
  林雁冬也覺得金滔有點過分。好不容易下來輕鬆輕鬆,何必刺人一下,搞得怪緊張的?
  「你放心,」金滔拍拍縣長的肩膀說,「我保證不摘你一朵花,不偷你一條魚!」
  「金局長,我不是這個意思……」縣長還在頑強的解釋。
  這當口,縣委書記的精明勁兒就顯出來了。一聽金局長說想先去看看,忙招呼大家說:
  「還等什麼,走哇,趁著這太陽還不太毒!」
  金滔高興了,又轉身拍著縣委書記厚實的肩膀,笑嘻嘻地說:
  「你忙你的,我只是回家鄉來看看……」
  「金局長,我們請都請不來您,好不容易來了,我們真有好些事要請示呢!」胖書記那一對小眼睛可是亮閃閃的,沖著金滔笑。
  金滔瞧著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用手指警告著說:
  「你呀,免開尊口,我可是『第三世界』,一分錢也拿不出來!」
  「哎呀!」縣委書記呼天叫地地喊冤枉,「金局長,您可把我們的覺悟估計得太低了,難道我們就知道要錢?」
  「那太好了,除了錢,說什麼都行!」
  一行人說說笑笑來到了湖畔。
  啊,一大片荷花展現在人們的面前了。那荷花紅的紅得透亮,白的白得晶瑩,一朵朵嬌怯怯顫微微,亭亭玉立在碧綠的大荷葉上。那一種嬌豔,那一種嫵媚,真能把人迷住。金滔停住了腳步,兩手插在腰際,上半身稍稍朝後挺著,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那一片又一片無邊無沿的花的世界。一陣風兒吹來,那一池的清香更令人心曠神恰。
  「金局長,您是知道的,咱們這兒的特產白蓮藕現在又恢復了。」縣委書記都是很實際的,他此刻眼中的荷花,早已化為具有經濟價值的一截一截的大白藕了。
  誰知這話卻讓金滔大為高興,回頭沖著林雁冬站的方向問道:
  「你們知道白蓮藕跟別的藕比起來有什麼不同嗎?」
  林雁冬望著他,只抿嘴笑,不說話。難道他忘了,她也是清河人,生於斯,長於斯,小時候也是吃過白蓮藕的,連這也不知道,那不成傻子了!但是她覺得他希望人家不知道,於是她也就不開口。沒想金滔還問,而且指名道姓:
  「林雁冬,你該知道吧?」
  這不是挑釁嗎?林雁冬扭著臉撇著嘴答道:
  「不知道。」
  「唉,說明你可不夠深入啊!」
  「我們局長沒交給我這個任務呀!」林雁冬望著薑貽新笑。
  薑貽新也笑著說:
  「別說她,連我都不知道,這藕有什麼特殊的呀?」
  林雁冬望了一眼自己的頂頭上司,心想,憑他在這地區幹了10多年,來環保之前就在農業口,村村鄉鄉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尤其是那些嘰裡旯旮兒的事!她根本不相信他不知道,只不過為了讓金滔顯派一下罷了。看來,老實巴腳的姜局長也不那麼老實。金滔還挺得意呢!
  「你們哪,都不行!」
  「我看沒有什麼區別嘛!」薑貽新還裝得挺像,林雁冬心裡想。
  「現在不告訴你們!」金滔又對縣委書記說,「今天能讓我們嘗到白蓮藕吧?」
  縣委書記連連笑著點頭,縣長忙在一旁保證:
  「金局長,今天別的不招待,這白蓮藕管夠!」
  「就怕現在的廚師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金局長,待會兒請您指點指點,看我們做得對不對。」縣長謙虛地笑道。
  「在這個問題上我可是有發言權的!」金滔十分高興。
  林雁冬覺得,他這個當領導的,總跟別人有點不一樣。每次陪他下來,不管是農村還是工廠,不管是環保的先進單位還是挨批的企業,他總能和那裡的人說得很熱鬧,而且能讓人家從心底裡服氣,特別是對那些插黑旗的單位。也許,這就叫領導藝術?她說不清楚。但是她喜歡看他那到哪兒都非常自如,非常瀟灑,跟回了姥姥家似的親切的樣子。當然,剛才有點僵,但他就有這種本事,幾句話就能使僵局活過來。
  此刻,他逍遙自在地大步走在最前面,不斷地發現著令他高興的事。他的好情緒感染著一群人,大家都喜笑顏開的,特別是主人們。
  「啊!這房子太漂亮了!」金滔眯著眼遙望著湖那邊岸上的幾幢小洋樓,由衷地讚賞起來。
  年輕的縣長樂得合不上嘴。這一德政可是他上臺半年開始的,於是忙介紹說道:
  「現在家家戶戶都有了一點錢,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準備蓋新房。根據這一情況,縣裡專門從大學建築設計系請來專家,設計了幾幢式樣不同的小樓,土洋結合,美觀實用。現在申請蓋房的,都按這幾種圖紙施工。這五幢算是樣板……」
  「到時候我也來申請蓋一幢,怎麼樣?」金滔羡慕得很。
  「對呀,退休了住在這兒真是神仙生活啊!」薑貽新最近同市里鬧得很僵,走頭無路時就想起古時候解甲歸田真有道理,只可惜而今無田可歸。
  「說說而已吧,我們可蓋不起喲!」金滔感慨地說。
  縣委書記在一旁湊趣,連連說道:
  「兩位局長肯來,我們對折優待。」
  「對折我也沒希望啊!」
  他那憂傷的語調把大家都逗笑了。
  大片的荷花被一排排翠綠的蘆葦間隔著,好像是一排排綠色的哨兵。金滔指著蘆葦又問縣委書記:
  「怎麼樣,現在割葦子還用鳴槍嗎?」
  縣委書記笑著點點頭。
  金滔又扭頭望望林雁冬,笑問道:
  「小林,考考你這個城裡人,知不知道為什麼耍打槍?」
  「不知道。」林雁冬回答得乾脆利索。
  「你呀,一問三不知啊!」
  關於這個規矩,她還真不知道,因為從來沒趕上過開鐮割葦子的時刻。
  「可能是製造一種氣氛吧?」她瞎猜著。
  「這可不是什麼氣氛,這是因為窮!」金滔一擺手說,「你看,每家每戶的葦子都離得很近,很難分清誰是誰的。如果不是一齊動手,就有可能割了別人的,或者,認為自家的被別人割了。因此,就規定一天,鳴槍為號,大家一齊動手。當然,儘管這樣也還是有打架的。現在也許好多了吧?」
  「當然,當然。」書記說,「現在老百姓富了點嘛!」
  好像為了印證縣委書記的話似的,他們看見了撐著小船在湖中穿梭的喜笑顏開的老人;看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條小船;看見還有人用小竹簍這類簡陋的捕魚工具撈起了滿筐的魚兒。
  金滔提議到老百姓家裡看看,於是他們一行又信步走到就近的一個農戶家裡。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剛把午飯做好擺在桌上。桌上的萊有小魚,有小蝦,有螃蟹,還有白生生的鮮嫩的藕,令城裡的客人們嘴饞不已。
  縣長不失時機地提出建議:
  「我們也該吃飯去了!」
  「好,這回聽你的。」金滔笑道,「我坦白,今天一早從省裡開車出來,我就沒有吃早飯,真餓了。」
  大家往回走。到了招待所,高高興興進了小餐廳。進門時林雁冬看准一個機會,悄悄地對金滔說:
  「你可不准喝酒!」
  他笑著點點頭,沒有答話。
  一坐下,服務小姐就端上來一個被荷葉覆蓋著的大白盤子。青綠的水淋淋的荷葉中央是白淩淩的藕,什麼外加的調料也不用,就是質地潔白的鮮藕,拌以荷葉那特有的沁人肺腑的清香。
  「啊!」金滔瞪著這久違了的家鄉菜。驚呼起來。
  新縣長沒忘記剛才金局長的話,笑問道:
  「您看看,這做法對嗎?」
  「對,對,對!」
  金滔還在看著那盤幾乎未經加工的菜。林雁冬想,也許小的時候他媽媽給他做過這個菜吧?他有過怎樣的童年?
  「其實呀,做這個菜最簡單,那就是不用做!選一張好荷葉,把洗好的藕擱中間,用兩手一拍,就行了,它的美味也就在這裡。這麼鮮嫩的藕,如果碰了鐵器,那可就全完了。」
  說著,金滔帶頭夾了一大塊藕,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裡吃起來,又鼓動大家吃,好像他是這裡的主人。他左顧右盼地見大家都吃過了藕,又舉起面前的小酒杯,不經意地瞧了林雁冬一眼,沖滿桌的人笑道:
  「來,來,為了馬踏湖的今天,我這個不能喝酒的人也要敬你們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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