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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到香港才五天,她已經想回家了。
  房間裡的佈置是無可挑剔的,看來舅媽確實費了一番心思,連窗簾都是新換的,只不過這粉紅的顏色太俗氣了。
  這大概也是香港人的一種情趣吧,凡事都愛講吉利。就如把「髮菜」捧得那麼高,只因為它的諧音如同「發財」一樣。紅色,在香港人看來,或許就是大富大貴大吉大利,總之是大喜的色彩吧。以此類推,連同這粗俗的粉紅,自然也就得到格外的青睞。
  望著這彆扭的窗簾,林雁冬想起自己家那素雅的淡紫色的薄紗窗簾,一股強烈的思念湧上心頭,幾乎使她不能自製,覺得眼眶裡熱乎乎的。
  可不能讓外婆看見,她要傷心死了。也不能讓舅媽看見,她肯定要去打小報告的。可是,心裡就是這麼慌慌的。好不容易來香港旅遊一趟,為什麼不能放開了玩它幾天,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也為自己的心神不定發愁。特別是一想到外婆對自己那麼好,真有點不識好歹!
  「雁雁,哎呀,你怎麼還沒有換衣服呀?一會兒王先生就到了。快,快,我的好小姐,來,坐下,我來幫你化化妝!」
  舅媽一陣風似地進來了。
  她從來不敲門。倒不是不懂禮貌,而是為了顯得對外甥女兒更親切些,如同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本來,她的大兒子也23歲了,只比雁雁小1歲。可是舅媽看上去還那麼年輕,她簡直不像有那麼大孩子的人。
  舅媽一笑就有兩個酒窩,只是那兩個小窩兒對稱得過於工整了,留下了抹不掉的美容痕跡。舅媽見了自己從來都是一臉的笑,讓林雁冬覺得都有點討好的意味,挺彆扭的。當然,她心裡也明白,舅媽沒有必要討好自己,一切都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心罷了。包括這兩天常來的王先生,看樣子,多半也是外婆的主意。她們是不是串通好了要給自己找個主兒?她只覺得好笑。
  「不用了,舅媽,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不行呀,雁雁,你要乖一點,聽舅媽的話。香港這種地方,就是看穿著打扮呀,來,把這條皮裙子換上。」
  「太短了。」
  「哎呀,你呀,長得這麼漂亮,怎麼不會打扮自己呀!年輕輕的,穿的衣服都那麼老氣。這裙子今年最流行,又是名牌,合乎身份的。」
  盛情難卻。林雁冬只好穿上了黑皮裙子,還有那件也是今年流行的寬肩的絲織短外套。村上一件鮮豔的襯衣,使她看上去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樹,年輕得像個在校的學生。舅媽滿意地左右打量著她,誇道: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嘛!好靚啊,頂多像是大一的女生。雁雁,你的皮膚不錯,不過,還是要保養啊,明天我陪你去做一次美容。」
  姑娘都是愛美的,雁雁欣然應允。只是心裡想,最需要美容的不是自己,而是媽媽。可惜媽媽醫院那個婦產科總是忙得要命,好像離了她就不行。其實離了她人家也照樣生孩子。這次回去一定要動員她來香港玩一趟。
  「等什麼時候我媽來了,舅媽,你陪她去做一次倒真需要。」
  「哎喲,多孝順的孩子。雁雁啊,你舅媽就是命苦,生了三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女兒。過兩年他們娶了太太,誰還記得娘?」
  林雁冬一笑,說道;
  「舅媽,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不就是舅舅的太太,我外婆的兒媳婦嗎,我看你對外婆像對自己的媽一樣好嘛!」
  舅媽笑笑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道:
  「還是女孩子心細,什麼都看在眼裡。雁雁,那是你外婆人好,把我當女兒一樣的待呀。告訴你,只要你舅舅跟我鬧,外婆總是向著我的。」
  林雁冬不由地微微一笑,舅媽時時表現得像個小女孩似的。跟舅媽在一起,她都覺得自己老了。這時,舅媽仿佛是故意地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嬌聲叫了起來:
  「要死了,王先生肯定在客廳裡等了!來,擦一點口紅吧!」
  看著雁雁聽話地彎腰對著梳粧檯的鏡子擦口紅,舅媽臉上的酒窩兒又露了出來。她站在一旁說:
  「其實呢,年輕的小姐們不打扮更青春。可香港這地方,什麼年紀的都打扮,沒辦法。就像日本,你要是白天不化妝,人家就認為你不是正派的婦女……」
  舅媽挽著她的胳膊,一路講著日本婦女,很親密地走進了客廳。
  果然,王耀先正由外婆陪著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裡呢。林雁冬也搞不清楚這位王先生的先輩和去世的外公是什麼交情,反正現在這位風度翩翩、不太年輕的年輕人對外婆恭敬得很,一口一個老太太的叫,非常的有禮貌。他正欠身坐在小沙發上,不知在聽外婆說什麼。雁雁一眼就注意到他那極端整潔光滑的頭髮和那一套做工考究、大概是法國名牌的雙排扣西服,都那麼一絲不苟,同他那張漂亮的臉溶為一體,讓人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來。
  一見到她們進來,外婆立刻拍著自己坐的長沙發喊道:
  「雁雁,快過來,坐外婆這裡!」
  王耀先也立刻離座欠身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說道:
  「林小姐今天好漂亮啊!」
  林雁冬略微笑了笑,那含意就像西方女士們說出來的「謝謝」,然後就踩著厚厚的白色地毯逕自朝長沙發走去。
  外婆早已抬身向上伸出了一隻手,還沒等她坐下就已經握住了她,生怕她跑了似的。頭一天來,被外婆又哭又笑地抱在懷裡時,雁雁就感覺到外婆有著多麼年輕的一雙手啊。那細嫩,那柔軟,哪裡像70歲的人!尤其是她的服裝,令人覺得她一點兒也不像別人的外婆。她不穿中式衣服,她穿洋裝,而且是那麼大膽的鮮豔的顏色,一天一套。
  今天,外婆竟然穿了一套紫羅蘭色的絲織便裝,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紅的長背心,腳下是一雙輕便的軟羊皮鞋,渾身透出那麼一股瀟灑自如,可又霸氣十足的味道來。
  「王先生,你呀,別看我這外孫女兒是大陸出來的,她可一點點也不上氣!」
  「老太太,我可沒有敢這麼看啊,林小姐的風度比香港的小姐們……」
  「是嘛!」外婆眉開眼笑的,等不得人家把好話說完,「就是嘛,不是我誇自己的外孫女兒,比比看,香港的小姐哪個有我雁雁這麼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常說,香港這地方,水土不養人。住久了,人都生銹了,一個個都是靠化妝。哪像我們清河邊的姑娘,從小喝的清河水,個個都水靈靈的。」
  記憶中,長這麼大她還沒有這麼當眾被人評頭論足過。這是自己的外婆,你又不好說什麼,只能乖乖的聽著。好在雁雁還頂得住,並不臉紅,只是看著外婆微笑。外婆那一張保養得很好的臉,那被淺茶色眼鏡遮住了皺紋的眼,正充滿愛憐地望著她。林雁冬看著這張有點陌生又無比親切的臉,心裡想,怎麼媽媽的媽媽會是這樣的呢?媽媽可從來都是嚴肅的,憂鬱的,累得精疲力盡的,同她的媽媽完全對不上號。她們兩個人倒好像應該倒個個兒似的。
  王耀先又用那港臺腔的「國語」在說恭維話:
  「只要林小姐不嫌我們土氣就好啦」!
  林雁冬已經見過王耀先兩次,也算是熟人了,她笑道:
  「王先生在美國留過學,從裡到外都是洋的,哪來的『土』呀!」
  王耀先只是訕訕地笑。他搞不清楚,這是讚揚還是嘲弄。
  「在我們大陸,『土』可不是壞事兒。」林雁冬笑道,「我們整天跑農村的,不沾點『土』氣,可要脫離群眾啊!」
  「林小姐說話好幽默喲……」王耀先除了討好,似乎就沒有別的話了。
  「看看,我這孫女兒可不是好欺負的。」外婆一得意,把「外」字都省掉了。
  舅媽也在一旁湊趣。忙笑道:
  「是啊,聽說雁雁在大陸認識很多高……高什麼?噢,高幹,就是大官。我們要回大陸做點生意,求還求不過來呢,誰敢欺負呀!」
  可惜,沒拍在點子上,外婆表示不同意她的話,噘著嘴嗔怪地說:
  「阿香,你以為我還會放她回去呀?早年我就後悔沒把她媽媽帶出來,現在她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可不讓她回去。是不是?雁雁,跟著外婆住在香港,答應外婆了,是不是?」
  憑她參加工作以來,周旋於上下左右的工作經驗,林雁冬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對付一位這麼疼愛自己的老太太,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她立即答道:
  「外婆,你攆我走我都不走啦!」
  一句話,真把老太太樂得不知該怎麼才好。她摟著雁雁直叫:
  「乖,真是個乖孩子。」
  林雁冬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14歲,來了香港沒幾天,好端端地小了10歲。這種被人寵愛的感覺讓人也挺舒服的。不過,她心裡很明白,外婆特別介紹這位王先生來是有她的用意的。舅舅他們對這位王先生更是格外推崇,有時雁雁都覺得這兩口子有點巴結這位年輕人。
  「老太太,我們可該走了,」王耀先說,「現在開車去『利京』,路上肯定塞車的。今天想請林小姐看看香港的夜景。」
  到了香港這幾天,全家人都好像把她當成了餓死鬼,一早起來就開始吃。所謂早茶,其實不是茶,而是各式各樣的小吃。早茶吃到9點多10點,然後又張羅著吃午飯。外婆的命令,必須帶她的外孫女把香港的大飯店都吃遍。於是,中午在香港新建的展覽中心吃廣東菜,晚上又過海到九龍吃潮州菜,夜裡還要到大富豪聽音樂。
  林雁冬覺得日程安排得真夠緊的。人家市長、局長受邀來港遊覽也不過如此吧!尤其讓她覺得負擔的是當主角,飯桌上誰都勸她吃。她天生的苗條,倒不在乎會長胖,只擔心這麼吃下去非得胃病不可。
  她知道這一切全是外婆的好意,這個情非領不可,這個飯是非吃不可的。她也清楚,外婆的話對於舅媽就是硬指標,也是非完成不可的。來了幾天,她早已明白外婆在這家裡的地位。別看老太太只是坐在家裡,他們這花園道半山的房子,雪鐵龍的車子,菲律賓的女傭,兩個表弟國外上學的費用,可統統是老太太拿出來的。雁雁覺得外婆在這家的地位跟賈府裡的老祖宗似的。
  「對了,對了,怎麼還沒帶她上『利京』去,那裡的西餐也就算不錯的了。快走吧,乖孩子,外婆就不陪你了,我還是一個人在家堡點粥喝吧!」
  對外婆發自心底的這份愛,林雁冬總覺得欠了老人的。她時常想抓住時機予以補償。於是,她握住外婆的雙手,歪過腦袋,撒嬌地宣稱:
  「外婆不去我也不去!」
  一句話,外婆覺得好有面子!老人家臉上泛著紅光,直拍著外孫女兒的肩膀,連勸帶哄:
  「我的好雁雁,乖孩子,聽話啊!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了。」
  這話林雁冬當然是不能同意的,她搖著外婆的手,說道:
  「外婆,你可不准瞎說,你一點兒都不老。你要是跟望婆婆比起來呀,簡直像兩代人,你信不信?」
  「啊!望嫂呀,那年請她到我們家給你媽媽當奶媽時,她也就才20歲吧,比我還小半歲呢。沒想到她跟了你們這麼些年……」
  「外婆,你說錯了,不是她跟我們,是我跟著她。『文革』當中有幾年,媽媽把我放在望婆婆家。」
  「噢,噢……」外婆直點頭。
  「這兩年,媽媽又把她接來跟我們一塊兒住。」
  「好,好,望嫂真是有良心的人。雁雁,你提醒我,我要給她寄點錢去……」
  坐在一旁的王耀先直拿眼看舅媽,祖孫倆這麼閒聊下去,出門也只能吃宵夜了。舅媽果斷地站了起來,從一邊挽起林雁冬的胳膊,笑道:
  「好雁雁,給舅媽一個面子呀!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王耀先又在一旁說:
  「有我保鏢呢,老太太放心吧!」
  外婆也站了起來,笑道:
  「有你王家大少爺作伴,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讓她吃好玩好就是了……」
  在外婆的叮嚀聲中,他們總算出了大門。
  門外石階下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小轎車,林雁冬認得這是王耀先的車。她朝前走了過去,王耀先早已快步上前拉開了車門,恭候她上車。
  雁雁臉上不由地泛起了笑容。
  到香港這幾天,雖然見了許多她不以為然的人和事,但對於這些細小的表面上的對婦女的尊重,她還是頗為欣賞的。回想在大陸時,不管和哪一級的男人坐車出去,似乎從來沒有「女士優先」這一說,即便是虛情假意的謙讓也沒有過,更不用說給你開車門!如今,才幾天時間,她已經學會了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特權,自己鑽進車裡,任自甘效勞的紳士或僕歐替她小心地關上車門。
  舅媽也走過來了。王耀先又趕緊跑到另一側去,替她打開車門。
  待兩位女士都上了車,王耀先才轉到車前,跨進駕駛座。
  車沿著花園路的斜坡蜿蜒而下,山巒下的一灣海水在夕陽下閃爍,使這靜靜的高級住宅區更顯得幽雅宜人。
  「舅媽,你們這裡環境真好。」林雁冬贊道。
  「王先生住的地方才好呢,是自己的小洋房。」舅媽拍著前座的後背說,「王總啊,我就喜歡你們家那花園,有花園才好養狗哇。雁雁,你不知道王先生養的那條小叭狗有多可愛……」
  王耀先忙回頭答道:
  「好哇,什麼時候林小姐賞光到捨下?家母今天還問起呢!」
  林雁冬想也沒想似的,側臉問舅媽:
  「外婆讓我去嗎?」
  舅媽老老實實地說:
  「你想去玩玩,外婆還能不同意?改天舅媽陪你去。」
  王耀先抓住時機發出邀請:
  「改天不如今天,就是今天吧!」
  「那可不行,我還沒跟外婆請示彙報呢!」林雁冬大聲說,說得很認真,很著急,真有點像偎依在外婆身旁不敢亂動一步的小女孩。
  王耀先看看舅媽。舅媽聳了聳肩,做了個外國式的無能為力。
  一路順風,他們居然沒怎麼塞車,很快就到了金鐘。舅媽誇了王先生的駕車本領又誇王先生的新車:
  「王總,你這輛新『平治』,是剛換的吧?」
  王耀先點頭微笑,算是作了答覆。林雁冬卻在一旁說:
  「你們香港人用漢字真不怎麼樣。你看,這車,在我們內地翻譯成『奔馳』,那多貼切。奔是跑的意思,馳是快的意思,『奔』和『馳』連在一起,是說這種車跑得特快。可你們這兒呢,叫什麼『平治』,難聽死了。又不像中國人又不像日本人的名字。我想,大概又是香港人圖個平平安安的意思吧,對不對,舅媽?」
  「對,對,對!看見沒有,我們雁雁說出話來呀,就叫人駁不倒……」
  王耀先也笑道:
  「林小姐真是高見,高見哪!以後我也要叫它『奔馳』了!」
  望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林雁冬歎道:
  「香港街上的車真是太多了!」
  舅媽笑眼瞟著她,得意地說:
  「香港私家車多呀!不像大陸,只有高級幹部才有小車坐……」
  「舅媽,車多可不是好事。」林雁冬回頭打斷了舅媽的話,「汽車尾氣對空氣的污染可是很嚴重的!」
  「空氣,空氣很好呀!」舅媽咯咯地笑,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一類的問題。
  「好什麼好,尾氣排出大量的碳氫和CO……」
  「你說些什麼呀,沒車子怎麼行,什麼CO不CO呀!」
  「CO就是一氧化碳嘛,舅媽,你真的要相信,反正是污染空氣的。」
  王耀先畢竟是有學識的,聽得懂這些名詞,朝鄰座扭了扭臉,發表自己的意見:
  「不過,高擋的汽車性能好,這種污染就小一些。我在大陸看見有些車子,真是落後得很,那種車對空氣的污染確實是嚴重得很,對不對,林小姐?」
  不知怎麼的,一出大陸,她特別聽不得外人說大陸不好,可關於這一點她又無法反駁,只好扭頭窗外,假裝沒聽見。正好一江海水收入眼底,她就大大歎了口氣,說道:
  「可惜,你們香港把水都污染了!」
  一聽這話,舅媽樂了,從後排伸手朝她肩上拍了一拍,說:
  「雁雁,我們香港吃的水呀,可都是從大陸來的。」
  「這我當然知道啦!沒有我們的水,香港人喝什麼呀。可是,舅媽,我們給你們的是清水,你們用完就變成了污水,又很少採取處理措施就排出去了。告訴你吧,我們那條『深圳河』就是被你們污染的。」
  舅媽對這種事聞所未聞,不敢輕易表態。停了會兒,才自動投降:
  「好,好,我說不過你。」
  「本來就是嘛!別以為你們香港什麼都好,等著吧,到1997,我們就來治。」
  「歡迎,歡迎!」王耀先一點也不怕1997,反正他早已在加拿大的溫哥華有公司、有住宅了。
  在笑聲中,他們這輛烏黑的轎車已經駛入酒店的門前。車一停,守衛在門口的服務生早已殷勤地拉開車門,待他們下車後,服務生又從王耀先手中接過車鑰匙,把車開到停車處去了。從進門到上樓,一路遇到的服務小姐都對他們甜甜的微笑,那笑容雖帶有職業性,卻讓人覺得親切而不做作,好像他們的到來真給這飯店增了光彩。每逢這時,林雁冬總不由地想起市里那幾家所謂「大酒店」,想起那裡十分勉強的生硬的笑臉和一點也不笑的臉。心想,要學到這種商業性的微笑也不容易。
  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
  一位西服革履、腰板筆直、年過半百的老侍者,拿了一份燙金字的中、英文菜單走了過來。他見有兩位女客,未有遲疑,立即把菜單遞到林雁冬手邊。
  「林小姐,請點菜。」王耀先滿臉堆笑。
  林雁冬順手就把菜單推給了對面坐著的王耀先,笑道:
  「客隨主便呀!」
  王耀先拿起菜單,像捧著一本樂譜似的,眼睛卻含著笑意從硬本子的上方看著貴客,嘴裡說著客氣話:
  「就是不知道林小姐喜歡吃什麼菜?」
  林雁冬攏了攏頭髮,歪著頭笑道:
  「他們這兒什麼菜最好,我就吃什麼。」
  「對,對,王總你就點吧。」舅媽站起來說,「媽要買點東西,我去太谷廣場跑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林雁冬任憑舅媽離去,心裡只覺得好笑。她這一招兒與大陸介紹對象的手法完全一致。畢竟香港是中國的地盤,同樣的文化背景,同樣的習俗,改也難。
  王耀先自然是挑了貴菜點,包括法國菜蝸牛什麼的要了個齊全。侍者送來了開胃酒,王耀先舉杯道:
  「林小姐,喝一點!能夠認識你,太高興了。」
  林雁冬毫不含糊,舉起杯來喝了一口,又拿著杯子說:
  「王先生,我借你的酒,也敬你一杯。」
  「謝謝!」
  王耀先又喝了一口。
  他坐在對面,望著這位漂亮的大陸小姐,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從臺灣到美國,從美國到香港,他自認為見到的絕色佳人不可謂不多,沒有想到卻被這麼一個從大陸出來的黃毛丫頭迷住了。幾天來,他總是想盡辦法接近她,甚至討好她,而她卻是一副捉摸不定的樣子。
  聽說大陸出來的年輕人都很有心計,尤其是經過工作鍛煉的女孩子,能說能幹,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外邊的人都不是她們的對手。她們缺的只是錢,為了錢她們或許還肯附就,委曲求全。眼前的這位大陸小姐可不缺錢,她那個外婆可以養她一輩子。
  追這樣的女孩子,心裡怪怪的。
  「以林小姐大學畢業的學歷,不想出國去深造?」
  「想呀!」林雁冬眼睛盯著手上精美的酒杯,笑答道。
  「是不是從大陸辦出國留學有困難?」
  林雁冬仰臉看著他,搖著一頭的披肩髮,又答道:
  「現在不難。」
  「啊,是因為伯母在國內,捨不得媽媽吧?」
  「我可沒那麼嬌氣。王先生,我在國內有自己的工作。」
  王耀先連連點頭,又直勁兒道歉:
  「真是抱歉得很,我忘了林小姐是政府官員!」
  「我可不是政府官員,我只是環保局的一個小幹部。」
  「對不起,是,是什麼部門?」
  「環境保護局,我們的業務就是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因為……」
  聽到這裡,王耀先恍然大悟似地笑道:
  「啊,綠黨!」
  「不,赤黨。」林雁冬舉著酒杯,也笑吟吟的。
  王耀先先是一愣,繼而像是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他在香港還很少遇見這麼直率,這麼大方,又這麼難以對付的小姐。在這塊笑貧不笑娼的土地上,以他的財力和他本人的一表人材,絕對是各路小姐們追逐的目標,他接觸到的女性對他大都是格外的溫順,溫順得倒人胃口。像林雁冬這樣有說有笑、不卑不亢、從容自如的大陸小姐,在他30多年的人生經驗中,好像還沒有遇到過。他覺得非常的吸引,也非常的刺激。這幾天他連公司的事都少管了,自己覺得像個純情的少年。
  這種感覺使他覺得非常美好,他覺得面前的少女應該是屬￿自己的,也很想找到點共同的話題。他收住笑想了想又問道:
  「不過,還要請教林小姐。在西方,像這樣的綠色組織嘛,我的印象裡大都是民間的團體,為什麼中國大陸會把這種機構設在政府機關裡呢?」
  「很簡單,因為環境保護是國家的一項基本國策呀。我們國家有三項基本國策,一是計劃生育,一是環境保護,再就是……」
  「噢……」王耀先不住地點頭。
  其實,她說的他未必都聽懂了。他只知道大陸有四項基本原則,還真沒有聽說過有什麼三項基本國策。只是,他覺得做出聽懂了的樣子,比聽不懂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的話,要好看些。可是,老這麼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又顯得有點笨拙。面對這麼一位大陸女幹部,他才知道在學校學的那點知識還真不夠用,你就不知道該怎樣同這樣的小姐把這樣的話題進行下去。
  或許,還是老實一點好。大陸的事情變化多端,今天一個政策,明天一個法令,外邊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算不得失禮。於是,他笑道:
  「林小姐不要見笑,我還真沒有聽說過基本國策……」
  林雁冬挺能原諒他的,點點頭說:
  「這沒什麼。不要說王先生在外邊,就是在我們內地,很多人也不是那麼清楚的。不過,您想瞭解也不困難,我們規定的環保方針和政策都體現了我們這一項國策的精神。在戰略上,我們實行經濟建設、城鄉建設、環境建設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發展的方針……」
  王耀先瞧著她說話時不斷啟閉的唇,不斷閃現的那一副整齊的貝殼兒般雪白的牙,壓根兒忘了自己的問題,只是呆呆地瞧著她。
  「王先生,聽說你也打算回大陸辦廠?」林雁冬感覺到對方的茫然,不失時機地轉換了話題。
  「是,是,」王耀先這才如夢初醒,忙說,「林小姐認識的人多,不知道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些關係?」
  「沒問題!」林雁冬大包大攬地一口答應,「我們清河市經委有個新提的副主任,跟我挺熟的。走的時候他還讓我拉點兒外資呢!我現在就可以把他的地址和電話給你。你找他,他肯定熱烈歡迎。」
  「靠林小姐的面子喲!」
  「不用。錢就是面子,你信不信?你是想辦工廠嗎?」
  「是啊,如果有可能。」
  「那你可要小心啊!」林雁冬眯著眼說道,「如果你投資的工廠不考慮環保問題,或者環保設施不合標準,我們環保局可是不簽字的。」
  「那就要多多仰仗林小姐了!」王耀先舉了舉杯,可找著巴結的機會了。
  「沒問題,你真到我們清河市來投資,我會給你當參謀的,只要你們肯聽。」
  「林小姐的話,一定聽的,一定聽的。」
  侍者端來第一道菜——盛在一隻很精緻的白磁杯裡的湯。
  「舅媽呢?」林雁冬成心四下裡張望著說,「她可能迷路了吧?」
  「我們先吃吧。」王耀先拿起匙子說:「湯,要喝熱的。」
  林雁冬也拿起匙子,嘗了一口湯。
  「林小姐,味道還可以嗎?」
  「哇,好鮮啊!」林雁冬學「港臺國語」,維俏維妙。
  「林小姐在政府機關工作太辛苦了。」王耀先抓住機會引導著談話的方向,「其實,女孩子應該作一點輕鬆的事。」
  「是嗎?」林雁冬兩眼忽閃忽閃的,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在西方社會,一般都認為輕鬆一點的工作更適合女孩子的生理特點和心理特點。美國有位著名的心理學家說過……」
  林雁冬放下湯匙,兩手托著腮幫子,專注於面前這位有大學文憑的商界人士。
  王耀先忽然覺得自己失言,又把話找回來:
  「當然,輕鬆一點的工作,並不是不重要的工作。我的意思是……」
  「王先生,你的意思我懂。」林雁冬又喝起湯來,「我也很想找一點輕鬆的事幹幹,誰不想活得輕鬆一點?」
  「林小姐能有這種想法,太好了,太好了!」
  王耀先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疑惑。如果這位小姐真想在香港找一份輕鬆的工作,那可真是太好了。可,她是當真的嗎?
  還沒等他捉摸過來,只聽林雁冬又說道:
  「可惜,我學的專業太沉重了,輕鬆不起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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