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一一一

麗莎和馬麗亞兩人的長征(4)
   
    「媽媽你對爹爹說話吧,廣場上有他的耳朵在傾聽呢。掛在樹上的那只耳朵因為渴望而扇動不休呢。」
    「喬,你的故事回來了。」
   
    「好極了媽媽,爹爹聽了很滿足啊。」
   
    「丹尼爾,如果一個人花費一生的精力將自己變成一片故事的森林,那麼這個人還屬￿我們麼?」
   
    「他不屬￿我們了,但是天天和我們在一起。」
   
    「謝謝你,兒子。」
   
    「但是媽媽,你自己也不屬￿我和爹爹了。我看見你在林子裡走,你的身影那麼細長、虛幻,你渾身帶電。」
   
    書的森林中有微光,當馬麗亞抬頭望去時,卻看不到天空。那麼,究竟有沒有天空呢?這裡有草,有石頭,有小路,還聽得到泉水流動的響聲。但空中彌漫著陳年舊書的美好的氣味。這是喬的故事,這故事屬￿她,永遠。馬麗亞心裡充滿了感激。她豎著耳朵在等待那夜鶯的下一聲啼叫。她終於等到了,但不是一聲,而是許許多多,許許多多。此起彼伏。
   
    麗莎從馬麗亞的玫瑰園出來後,並沒有回家。她拐進了那條狹窄的街道,在清潔工喬伊娜的花店的門前站住了。店裡面有人在向她招手,但是很黑,看不清是誰。待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她才看見了喬伊娜。不過這個喬伊娜已經不是原來的喬伊娜了,除了臉相還隱約有點熟悉之外,她變得實在厲害——成了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最主要的是,她行動不便。她費力地在籐椅上坐下,置身於鬱金香花叢中,周圍的陰暗令她的臉更顯蒼白。
   
    「你是來見文森特的嗎?」喬伊娜厲聲問道。
   
    「是啊,我在找他呢。」
   
    麗莎感到頭暈,因為屋內突然暗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是荷蘭來的鬱金香,你右邊是黃玫瑰,還有紫羅蘭。你是來見文森特的嗎?」她又問,語氣更嚴厲了。
   
    「是啊。文森特……他會在這裡嗎?」
   
    「你從我身上踩過去,就可以看見他,你要用力踩,來,抬起腳來!!」
   
    好幾盞雪亮的大燈泡一下子就亮了,照著麗莎的眼睛,所以她仍舊什麼也看不見。她覺得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廣場上了,也許是一個運動比賽場,無論她朝哪個方向走都不會碰倒
   
    什麼東西。她應不應該走呢?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已經抬起了腳。
   
    「文森特,我要對你說話!」麗莎喊道,興奮得臉上泛紅。
   
    四周變成了光波的海洋,她的聲音長久地迴響著。她仍舊什麼都看不見,她在往前走,但她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她突然想到,也許此地正是雪山?好久以前,文森特對她說過,讓雪山的光芒變成自己眼睛裡的光,那必定是十分有趣的。麗莎此刻很想對他談談自己的「盲目」的感覺。喬伊娜沒有騙她,文森特就在附近,她在這光波中看到了他的心底。這光是冷光,然而她的眼睛是多麼適應這一切啊。
   
    「文森特,我要對你說話!」她又喊了一聲。
   
    她深深地感到,文森特化為了這些光波,此刻正撫摸著她的脖子,她的眼球。她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她不是在離辦公室不遠的這家花店裡同黑女人喬伊娜相遇,然後來到這裡的嗎?麗莎並不愛花,也不種花,她是為什麼事到花店裡來的呢?
   
    「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裡都隱藏著那種故事。」
   
    她腦海裡清晰地出現了這行字。
   
    在光的海洋的盡頭出現了一些影子,像是大群的人,又像是獸。麗莎感到自己腹部的黑暗處有一隻號角吹響了。她的腳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頭,她差點跌倒卻又沒有倒,她展開雙臂像一隻大鳥一樣企圖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就這樣蹣跚著往前撲去。她越著急,前進得越慢。但她分明看見,遠處的影子的隊伍是越來越壯大了,並且在逐漸朝她這邊擴張過來。她甚至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紅旗的一角,還有槍支和擔架,硝煙徐徐地升向空中。童年的記憶在一瞬間復活了。在肅穆的深宅大院之中,她和母親正在奮勇地追擊一隻泥蛙,母親撲進那口池塘,又水淋淋地爬了上來。她讓麗莎傾聽驟然響起的鼓點聲,那是軍鼓,她們的家因而變得格外陰森。
   
    2004年12月20日完稿于北京金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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