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亞去旅行(2)
「烏拉是個例外,所以我才說她可憐啊。她沒時間思索,她開了這個旅店,要接待外邊的遊客。我的名字叫清,我還沒有告訴你吧?」
清察看完那些金龜後,就站在門口抽旱煙。現在馬麗亞看清他的臉了。他的表情很難形容,因為左臉和右臉就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馬麗亞正對著他坐著,所以同時看見了左臉和右臉。他的左臉很生動,現在掛著悲苦的表情,但剛才他還是生氣勃勃的,甚至有點壞心眼的樣子。而右臉呢,看上去有點嚇人,就好像僵屍一樣,緊閉著半邊嘴,眼珠像玻璃球。也許他知道自己的右臉嚇人,所以他愛將自己的左臉沖著說話的人,此刻他就將他的臉側過去了,馬麗亞看見他的左眼眨個不停,左邊臉頰上的肌肉在抽搐。
馬麗亞起身走到門口,朝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烏拉已經出現在他的視野裡。馬麗亞吃驚地想,烏拉竟會對這個清有這麼大的影響!他連左邊的身體都抽搐起來了,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當烏拉皺著眉頭走近的時候,馬麗亞更吃驚了,因為她的外貌完全改變了,看上去不再像40歲左右的、野性洋溢的婦人,倒像一名滄桑老嫗了。她那老樹皮一樣的長臉使得馬麗亞懷疑起來:這是不是剛才的婦人呢?
烏拉進了屋就同馬麗亞打招呼,問她休息好了沒有。然後她板起臉,背對著清,用低沉的胸音問他:「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清有氣無力地回答,將身體靠著土牆,像要暈過去似的。
馬麗亞想道,這個鐵塔般的男人怎麼成了爛棉花呢?
烏拉牽著馬麗亞的手進到臥房裡,附在馬麗亞的耳邊說:「不要理他,他是來搞破壞的。我剛才在村東看望病人,有人告訴我他來了,我就趕快往回趕,他沒有向你說什麼不好的話吧?」馬麗亞說:「沒有。」烏拉說:「哼,這個空心人。」她將臥房門用力關上,又貼在門縫上向外看,看清是不是已經走了。折騰了一會兒,由於清老不走,她就長籲短歎起來。馬麗亞覺得她此刻又蒼老又浮躁,好像有極深的難言之隱一樣。
「清是本地人嗎?」馬麗亞問。
「我說不清。」烏拉煩惱地擺擺手,「他自己說是,但我看不是。本地人怎麼會有他那樣的臉呢?不過如果說他不是本地人也說不過去的,很多人都看見他在此地長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們的生活如此地鄙視!」
烏拉憤怒得一臉通紅,咬牙切齒地又加了一句話:「他絕掉了我們的後路。」
烏拉幫馬麗亞鋪好床,對她說:「你先休息一下吧,我還要去照顧金龜呢。」
但馬麗亞躺下之後,她又並不馬上離開。她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裡頭,對馬麗亞講述起這個村子的故事來。
「你全看到了,這地方成了一片荒原,這種情形持續了幾十年了。先前並不是這樣的,先前我們這裡是多霧的地區。那個時候啊,到處都是朦朦朧朧的,人們的脾氣是少有的好。這裡適合種水稻,出了門就看見稻田,整個村子是一個合作企業,有專門的人來收購我們的產品,我們的生活很平靜。你想想看,隔著霧,誰又能看清自己的墳墓的位置呢?」
她說了這些之後,突然沉默了,眼神變得迷離起來。馬麗亞躺在那裡,她又聽到了熟悉的騷動,這些騷動來自牆壁裡頭,不過不是人的說話聲,而是像有許許多多的老鼠在裡頭抓撓。她雖然睡意很濃,還是忍不住問烏拉:「後來呢?」
「後來?後來有種隱患在村裡爆發了。這個隱患就是清。清的家族是特殊的家族,他們總想將事情弄得清清楚楚。雖說他們也是土生土長的,但同我們大家的區別太大了,說他們是外國人也不為過。比如說糧食收購吧,我們從不計較,他的祖父卻非要同那些人論理,討價還價,結果來購買的人越來越少,搞得部分糧食爛在地裡。不過我們這裡是魚米之鄉,那時的生活還過得去。到清的父母這一輩人情形就開始惡化了。奇怪的是這裡的人都要將清家裡的人看作領導,什麼都聽這家人的,大約是因為惰性太重吧。清的父母是那種又精明又苛
求的人,據大家說他倆的目光深謀遠慮。自從這對夫婦負責村裡的事務以來,稻田就開始荒廢。因為他們堅持說,沒有必要如此辛苦勞作,只要抬高糧食的收購價就可以了。這種策略在開始那幾年好像有點奏效,到後來就變成了災難。因為來收購的糧食販子減少了一大半。村民一下子就變成了節衣縮食的窮人。而他們一家人似乎還很高興,清經常同他的兄弟兩人在打穀場上引吭高歌,唱到深夜還不進屋。清的父母在同一天去世,聽說是吃了一種有毒的蘑菇,兩人都是七竅流血。清和他的兄弟悲痛得昏死過去。埋葬了父母之後,清就正式成為我們村的領頭人了。他特別反感大家種糧食,他用計謀將那些糧食販子全嚇走了,然後從什麼地方引進了這些金龜。雖然沒人看見,但我知道這種動物就是他本人弄進來的,因為此地原先沒有。你當然注意到他的那張臉了,很可怕,是嗎?我倒是習慣了。長著這種臉的人啊,有能力改變一切!所以現在啊,村子裡就見不到霧了,太陽一出,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清清楚楚的。在這樣的環境裡,人就開始變得羞愧,然後就垮掉了。」
「垮掉了?」馬麗亞睡眼朦朧地問,她覺得自己已經入夢了,但她又特別想聽完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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